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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月照城头乌半飞,霜凄万树风入衣。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薛太医在自家院子里抄完医书刚要就寝,就听得屋外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多年习惯使然,她忙不迭收拾妥当带上药箱就迎出门,可乍一看见陛下身边最亲近的刘总管竟亲自来了,只当事态十分严重,顿时满脸惊慌失措,“可是陛下身感不适?”    刘总管一路疾行,此时亦有些气喘吁吁,“不、是棠欢宫……”    薛太医一听,脸色刹时更加深沉肃穆了起来,不等他说完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风驰电掣一般绝尘而去。    ……    是棠欢宫里的殷大人醉酒了。    棠欢宫。    刚送走犹自兴奋不已的六妹与满脸无奈的书白,萧凉欢坐在床边,静静望着善玉醉颜醺然,腮晕潮红的样子,墨色眼眸里溢满了担忧和自责。    他早该想到的,方才席上六妹特意为阿渊备下了上好的碧灵醇,以她酒量深浅,未曾进食便连饮两杯,能撑得半柱香时辰已是奇绝了。    怪只怪那时候光顾着惊愕了,竟没细忖若不是真醉得狠了,她又怎敢在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就与阿渊公然相对不遑多让,又怎敢次次先声夺人屡屡逼得六妹哑然顺从,又怎敢……流露出那样惊才绝艳傲睨万物的一面。    想到方才殿上那石破天惊的场面,群臣皆都惊骇得脸色一变瞠目结舌的样子,只怕今夜过后,她便要一战功成,声名鹊起了……此时他才明白为何殷大人早早就要送她去山上随傅先生修学,以她过目能诵之本事,阅书万卷之蕴蓄,留在京中不假时日必会锋芒毕露,到那时小小一个殷府又如何能庇佑她一世周全?    此刻睡梦中的善玉肤色莹莹若白玉无瑕,眉目朗朗如清风明月,看上去是那样无邪无虑,如果可以叫她永远都能如现下这般无忧无怖,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就是拼尽所有又何妨?    可若是她生来就注定要面对复杂承受更多,他只希望自己能始终在她身旁,不要叫她一个人独自承受。    “殿下、殿下!薛太医来了!”    正出神着,就见锦瑟匆匆小跑着进来,凉欢忙起身道,“快请进来。”    薛聪背着沉甸甸的药箱一路奔驰而来,此刻已然汗如雨下,她举起袖子抹了抹脸,待到抬起头却很是惊楞了一下,“殿下,不、不是你又犯病了吗?”    萧凉欢讶异地看着她,摇了摇头,继而指了指床上的人儿道,“妻主方才在席上喝了点酒,现下好似醉得不轻,我本不欲惊动你前来,奈何意儿太过兴师动众,竟不由分说遣了刘总管去传你来。”    薛聪心里石头砰的一声重重落地,瞬间有种力竭之感,她凝了凝神,拎着药箱走到床榻边上,果见善玉脸色鲜红欲滴,额上起了细密的汗,呼吸起伏间都有馥郁的酒香,她道了一声失礼便凑上前去用手背探了探她颈项处,而后捊起她的衣袖,捻了捻她的脉搏。    “薛太医,她情况如何?”    薛聪轻轻放下她的手,回道,“只是寻常醉酒,许是动了心气,酒劲儿散得快了些,无甚大碍,殿下可以唤人调些蜜水给她服下,好好睡一觉。我一会儿便写张方子备着,若是明日清晨还未醒来,殿下就唤人去抓一帖药来煎服就行。”    萧凉欢点点头,“如此劳烦薛太医了。”    薛太医摆摆手,“这是臣应当做的。”    凉欢将她开的方子仔细收好,便亲自送她到门口。    薛聪想了想还是开口问询道,“殿下近来可还有犯心悸失眠之症?”    凉欢摇摇头,这几年他心绪渐渐开豁,病情似乎减退了不少,只偶尔政事繁多忧思过重了,才会间或反复几回,而今经她一提,他方才惊觉自成亲到现在,夜里竟都睡得十足安稳,那些宛如附骨之疽一般的往昔之事好似再也未曾侵扰过他的梦境了……    薛聪见他眼底青色渐淡,双眸清湛有神,唇带浅笑,神色柔和,便觉得心下十分宽慰。    这寻常人艳羡不已的碧瓦朱檐、凤楼龙阙里,藏着几重哀恸悲凉、几多沉痛凄绝,只不为人知罢了……    凉欢取白玉小勺舀了些花蜜,在温热清水里缓缓化开,有浅浅花香在屋里弥散开来,他小心地扶起善玉轻轻靠在床边,就听在一旁犹豫焦灼了许久的锦瑟讷讷道,“殿下,还是我来服侍夫人吧。”    他摇了摇头,忽的想起些什么,便吩咐道,“你去替我打盆水来,要温热些。”    锦瑟咬了咬唇,还是遵照吩咐去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善玉醒着的时候很柔顺,醉熟了却也异常地乖巧,他执着小勺一点一点地润泽她的唇,许是出了恁多的汗,渴得急了,她迷迷糊糊之际却也不由自主地去嘬,没一会儿功夫小半碗蜜水就下去了,仍旧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小嘴,脑袋一歪又沉沉睡了过去。    他将小碗搁在一边,扶她躺下睡平,替她掖好被子,就听得她好似朦朦胧胧地嘟哝了几句,声音细若蚊吟听不分明,他手下一顿,忽的鬼使神差地附耳过去。    她唇边气息滚烫,灼得他耳后微微酥麻,就听那浅浅低喃在细碎地吟唱——    凉欢,凉欢……    刹那间,心底就这样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眸色渐浓,微微侧过头,唇轻轻地擦过她小巧秀美的鼻尖,浅浅啜了下,复又缓缓向下,含住那舌尖上的声声细喃。    她的唇如云朵般柔软细嫩,碧灵醇的馥郁浓香混杂着花蜜的清甜滋味,尝过便知何为食髓知味轻微疯狂,若是人有灵魂,这一刻定是在满足地喟叹。    “殿下,热水来了。”锦瑟捧着水盆稳步进来,见里头场景旖旎,不由得微微窘然忙低下了头。    凉欢欲罢不能地在她唇角落下一吻,起身走到水盆边,伸出手不紧不慢地撩了撩,见水温适宜,便捊起袖子,将干净的帕子放进去涤了涤,复又轻轻拧干,回到床边,替她缓缓擦拭着额角、脸庞、颈项,好似在对着一样易碎的瓷器那般上心。    每日夜里就寝前都要仔细净面,是她为数不多的偏执习性,兴许这样,她便能睡得更安稳些吧。    “殿下。”锦绣在此时抱着画匆匆进来,刚要开口,就见他转过头将食指轻轻抵在唇边,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而后缓缓降下两旁床帏,起身走过来。    锦绣将画轻轻揭开,递给他,“陛下方才唤人送了这个过来。”    水纹轻漾摇曳,小舟飘荡渐远,江天辽阔浩瀚,江岸松林峻秀,山岭间有碧亭台阁,亭阁内亦有喧哗欢色,聚万千景象于一纸之上,如斯熟悉,如斯陌生,正是他少时所作的《江帆亭阁图》。    那些鲜衣怒马,纵情欢畅的日子刹那间在脑海里翻涌而来,记忆中母皇慈爱的笑脸,大姐神采奕奕如日月光辉一般的姿容,三妹温文尔雅谈笑间眉宇风流的模样,四妹目光如炬潇洒不羁的豪情,五妹盈盈浅笑眼波流转的慧黠……    他曾经也拥有过那么多的幸福时光,可是转瞬之间就化作了渺渺烟尘。    哪怕撕心裂肺地呼喊,哪怕痛不欲生地挣扎,该破碎的终究是破碎了,该泯灭的依旧是泯灭了。    碧波亭阁内一张张鲜活笑颜渐渐被欲念扭曲,被权势迷惑,再之后就是无尽的厮杀倾轧,漫天的猩红血色,纠缠郁结,成为他这六年来始终无法释怀、无法摆脱的可怕梦魇。    当骇浪终歇、万籁俱寂后,偌大宫闱,便只余下他孑然一人,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冷,刻骨铭心的苍白,直教人灵魂深处都不由自主地发抖,他不敢闭上眼,不敢回想至亲至爱之人手足相残的冷酷,不敢面对天地之间他已然无可依仗无所依从的事实。    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外有强国眈眈,内有朝臣纷乱,幼妹稚嫩,时局复杂,他没有怯懦的余地,没有悲恸的空闲。    泱泱陈国需要的是一个能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长皇子殿下,却独独容不下一个黯然销魂哀毁骨立的萧凉欢。    而与这世间的疾苦万千相比,他所承受的,便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囿于深宫,长于斡旋,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千里之外的硝烟弥漫尸横遍地,这条路啊漫长的像是没有尽头,他却只能不停地向前走着,没有光,没有温度,没有任何知觉,他能靠的只有本能,群狼环伺危机四伏,他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不能流一滴泪,不能喊一声疼,更不能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脆弱,否则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他本不畏生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幼妹叫人生吞活剥了拆吃入腹,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陈国分崩离析,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他需得像一棵树,  他永远,都不能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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