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国伏以南境广袤天地间,除了佛爷们居所的有三十三天境所,大小雷音佛山外。其人界国属不计,仙灵门徒更是浩瀚。但无论仙凡,在南境都是笃信佛礼,以如来弥勒为尊。 此时的大雷音山中,正值雪日。 天际漫扬纷繁,雪花硕大仿若浓粒白絮。山中云觉寺在此盛雪衬景下更显庙堂壮丽,佛殿重营。 主子,小六都备好了,一会儿管叫那些和尚疯魔,嘿嘿! 说话的是个白脸少年,看年纪不过寻常人家十三四小子模样。这少年不光脸白,嘴唇血色也淡,牙齿更是白若明瓷,甚至更有趣,他那双眼珠子都是白得多黑的少,浑然天成一双翻白眼的眸子。让人看见就总是忍俊不已。 在这盛雪天气,少年穿的却是单薄。一身本白棉布衣裤,没有夹层续袄,只在襟子和袖口做装饰模样匝了两圈棕色绒毛。他的头发也剃的很短,就一点半寸毛茬。 可同常人不一样,少年在这样寒冷天气里说话,口中竟没有丝毫呵气。而且看他站在雪地里的模样,脚步游移不宁,脖子带了翻白眼的眼珠来回转动,竟像个安生不下来的猴子般,全没有半丝见冷的样子。 他面前的主子穿的倒比他齐整,一件勾描祥鹤欲飞的轻裘锦袍罩住了整个身姿,袍后宽大的绕着狐尾白鬂的兜帽也几乎把头都遮掩住了。 但是雪光晶洁都难比拟的如云面庞,还是自低垂的深邃帽檐里映了出来。 如星眸子在少年掌上扫过,鼻间嗅着那股浓郁的鸡肉香味,她嘴角轻挑,笑若春潮,道: 嗯,味儿不错,只不过,待那些和尚聚的多了,你一拳难敌四手,可想好了脱身之法。别到时被捉了去,又要本君往弥勒座下保你二次。 嘿嘿…少年咧嘴露出十二颗跟雪一样白亮的牙齿,眼中闪着狡黠的光道: 上次明明是那剪烛臭不要脸,居然要跟主子动手。小六看不过才舍了两滴蜡油给他。说来也是他自己下盘不稳,若是平素勤练武功,马步扎的稳实,也不至于滑下长阶坐裂屁股。主子不说心疼小六舍身的那几滴蜡油之功,还抱怨小六,小六委屈呢! 看着他翻着白眼蹙眉叫屈的模样,兜帽下噗嗤发出笑声。 纤纤玉指点在其眉心,仍挂着笑意轻说: 所以,我才要往弥勒座下去保你啊。人家剪烛可是如来的人,你将他屁股摔得那样重,若非弥勒佛爷出面,那些仙佛祖宗们能放过你。我这要问你是提点你,做事莫再如此莽撞,总要留些后招铺路才行。知道么? 少年先是虚心的一鞠躬,道了句知道了。然后面上神色就忽然阴转晴,又挂上眉飞色舞的模样昂着脑袋,说: 不过,有主子罩着,小六我怕谁。哼,我家女君的功夫,要说天下第二,哪个敢称第一的。反正您说什么,小六就干什么。若有人要敢伤您,就是舍了这条命,小六也不含糊。 少年在那儿越说越来劲,可兜帽的主人一副心绪早都拖去了云觉寺背面。 看天际颜色投暗,正是将近傍晚时分。想着不能再多耽搁,她便阻住了小六言语,道: 好了,知道你油腻,我只问你,法子确定可想好了,你的能脱了身,我才让你进去。 少年把手里烧鸡往高了提提,道: 准了的。到时候,那些僧人多了,我就把衣裤一拖,嘿嘿,反正我这身子不怕冷,而且又滑溜不着手。看那些和尚如何抓将的住。管叫能吃鸡干净,来去自如。 帽兜下又是一笑,略点点头。少年便接了令意,转身蹦跳着往寺门里进去。顺手还用腾出来的巴掌捏把两下自己的脸,瞬间,那张脸就歪扭斜垮浑不负先前模样。 甫一到门口,变了嘴歪眼斜面孔的少年就扯了油纸,一手一只油腻肥鸡,边大口咬肉,边大喇喇往庙内深处走。 不多时,就听见里面嘈杂之声大起。中间还夹杂着少年调侃: 哎,大和尚,来啊,抓到小爷,赏你个鸡腿吃。 望着那山门须臾,锦缎长袍下的绣靴才轻移步子,顺着阶梯越门而入。 穿过几重殿堂,绕过数段长廊,目标直向北面院落。 一路上畅通无阻,没遇到任何僧人阻碍。看来,小六案子做的实在,真是将寺中僧侣差不多都引往南殿方向去了。 想想这些僧者也是可笑。 都说是在佛寺里静修的,怎的一个孩子举两个烧鸡就能触的他们逆鳞大作,不依不饶耗费几近全寺僧人去围捕。所以说,再是清静无为,只要打到要害,还是能让反骨纵生的。就比如,在和尚庙里吃肉,就等于让秃子剃头。其结果就是,秃子要打人,和尚要抓狂。 云觉寺佛殿众多,宫室广阔。要到北面,走起来还真得费上一半刻钟。 大雪也是知情识趣,在小六入山门闹事那刻,忽地戛然。就好像天上有人把控着,说下就下,雪片如花。说停也就停,不给人适应的缓冲。 日落时分,天边浓云之后的余晖令天光渐沉。 长廊上廊柱的倒影序列有致,间疏分明。锦袍的身影自柱影间隙中穿梭而过,步伐有条不紊。 之所以今日不腾云没御风,乃是因为到底这寺院还是三十三天境中院堂,且已有了前次骚动,若再在院中穿墙难免灵力不为剪烛所察。 虽则他还撅着屁股趴在床上下不来,可到底人家是如来的人。前次请出弥勒讲人情,若再来二次且不说弥勒人情还讲不讲否,但这连着打脸如来可不是好兆头。即便是佛爷,那也是有所能忍有所不能忍。 正正经经的在这空落的院廊中堂而皇之走过,又绕了一段幽幽竹林,才总算到达目的地。 晖光院。 这处院落在云觉寺北面最里的位置,也正正好可直面大雷音山峰,雷音山的朝阳红霞,落日余晖,于此观赏是最美不过。顾名思义就叫了晖光院。 站在未设门禁的院子门口,绣靴止步。 目若流水,直视院落中人。 落日天光映下来,那眸间柔情一言难尽,像是见到久别重逢的亲朋,遥遥别离,眈眈思望,可终于到了近前却又不敢相认的怯意。 院中的素袍僧人正在一处雪棚下扇火,灶上吊着个宽口小瓮,里面金黄色粥汤正渐渐滚起来。 僧人的素袍是厚重粗麻材质,袍子外面用木环搭扣套着件浅蓝袈裟,袈裟的料子和袍子一样,也是粗麻质地。 虽然身上服饰仆拙,但却掩不去僧人长身英挺,玉面檀目的天人姿容。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那说的是庙中泥胎木根之佛,若是如来弥勒,甚或普贤文珠等任何一位真尊者,行往三界,佛光绽绽,即便金箔见了也要相形见愧。 而人只要有了金银细软加身做辅,就算你是猪头獐目,也会因为这些身外之物被人高看些。 但一个人要是长出这院中僧人的模样,就算只是现下的僧衣素服,落在眼里也是仙资难剃,令人景慕。 见到粥滚动,僧人便用个瓦盖罩在瓮口上,同时还流出条小缝透气,并且也着意撤了几根热柴,让火从烈到文。 然后,他便到了一株梅树下,用花锄小心拨开覆雪,在泥土里翻掏。 不多时,竟被他挖出个瓷坛来。 用灶旁准备好的清水冲洗瓷坛,顺带也把手冲洗干净。 雪日天冷,水虽靠近灶台,但也还有层小小薄冰在水盆面上半融半结的飘着。想来,盆中清水必然也甚冰寒。 僧人的手五指修长,皮肉白净。浸过冷水后不免泛着寒冻的红色。但他似并不太畏寒,动作依旧娴熟简练。 院落门口静默沉良,宽大兜帽因为主人的翘首,不自觉缓缓滑落。 星眸之中晶莹一闪而过。 那双手,那些动作,那个背影,曾几何时,一日一日,她也都在看着。只是,那时的心境,此刻竟再不复。 天边余晖将绝未绝,锦袍美人在这朦胧天色中蒙昧浅笑,容色若芙蕖窕冶,姿态胜流风回雪。她非旁人,正是带着重礼往佛国拜谒如来弥勒之,九颠新任女君,鸣鸾。 而彼时为她凝望的僧人并不普通,他便是因私下凡间,滥用神力,引发天灾的天帝幺子,十一郎君。 十一郎龙渊为了鸣鸾下界,因眼见转世为长宵的鸣鸾死在自己怀中,悲愤难当,怒不可遏,非但亲手弑杀害死长宵的春万里,更是波澜神力,造成岳山中山石倾覆河流逆涨之天灾。 做出此等悖逆天道之举,龙渊胸中那颗佛心岂能安定。原本他那些思念红尘,情缘不断的儿女情爱之念,就已经常常要遭受佛心撼动佛音来阻挠。 每每佛音奏响,龙渊的本心就会收到如电击之创,疼痛不已。而唯一的化解之法,便是诵经渡化。 可这次龙渊伤情哀神之举所造成的后果,已非情爱小波折所能比较。佛心震动,认定再不可得过且过。于是此次佛音躁沸如巨浸漫漫,似海生怒浪,再难压制。鸣鸾本心竟被佛心包裹吞没,成了佛心内子,同时也失了掌控权限。 至此,龙渊身体中便算完完全只有了一颗硕大佛心坐拥在怀。 有了佛心,自然就有佛意,生出佛意,便有了佛举。 天帝对幺子的惩罚,本是判他往澄海琼州荒地流放五百年。可佛心在腔的龙渊却自请往南境修行。 彼时如来感应到自己法相所动,便令剪烛在大雷音山下等候有缘人。而剪烛等来的正是怀揣着佛心做主的龙渊,龙渊也在见到剪烛不及一日时光,便拜了剪烛为师,并跟着剪烛入云觉寺山门剃度落发。 这些发生迅疾,天帝也是被惊的措手。他知道儿子犯错,也觉得该罚,可他老人家可从来没想过让自己的孩子出家当和尚。只是事态发展报到他耳里是,结局已定。任凭他是天帝也没法子逆转。 天后心疼自己儿子,跟丈夫吵嚷无果,便自己带着老大老八两个儿子,驾了祥云悄悄入到南境三十三天境中。但见到儿子后,没想到往日活泼伶俐,乖觉爱耍心眼的幺子竟然连母亲和兄长也不相认。只是一劲儿阿弥陀佛,转经轮布禅舍。活脱木讷僧人一枚,哪还有往昔亲热模样。 天后在儿子搀扶下,抹着眼泪儿回了天宫。 龙渊排行十一,是天后年逾九万岁高龄产子。凡人家都是母亲宠小儿,这天家和凡人也没甚大不同。无非天家宠起来,更没边没沿儿些个。 于是,自此天后便犯了心病,茶饭不思,夙夜难寐。眼见着妻子日日倦怠,愁云满目。天帝虽心疼也无着落。 好在,八子杜若看不过,终一日找上母亲芳霭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