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妃将将回过神来,听到诩俨的话,急忙瞪了他一眼,轻喝道:“诩俨,对着青鸟妹妹,岂能开这样的玩笑?” 诩俨垂下头,只朝着云瑾笑了一笑,却是理也不理兰妃。聿王皱起了眉左顾右盼,其余众人人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多说一声。 明明已是七月初七的夏夜,大椿堂里却莫名地有些冷。 云瑾苦笑的摇摇头,突然之间就想念起了御六阁的虫鸣声。 想起有人说:“你这里,好生清静。” 旁边有人笑着站了起来:“母妃说的极是……”这人举着杯子,敬到了云瑾面前,笑盈盈地道:“青鸟,二哥敬你一杯。你我兄妹以后是一家人,若有人欺负你,只管来告诉二哥,二哥第一个不放过他。” 这人长身玉立,轻衫飘飘,年岁虽长,但面上的笑容很是温和亲和,叫人一见了他就会生出好感。云瑾见他为自己解围,急忙站了起来,屈身行礼道:“多谢二哥。”又对着诩俨低声道:“多谢五哥……” 诩俨轻轻哼了一声,却不接话。聿王和兰妃的脸色已大为缓和。兰妃挽住了聿王的胳膊,娇滴滴地笑道:“好了好了,不就是平日里催你早些成亲么,你便这样同我作对,一点颜面都不给你的母妃。” 她这一笑,人人松了一口气,堂上顿时又云淡风轻起来。 可诩俨却是一动不动,脸上笑意越来越深,眼睛却只是盯着云瑾面前未曾动过的酒杯,就这么一直盯着。 聿王扬声道:“对对对,方才明南说得对。从今往后,青鸟便是我的女儿,你们几个都要以兄妹之情待之。”他瞥了一眼诩俨,“啧”了一声,又道:“我今日多了一个女儿,很是欢喜。可你们……的确该好好想想,尤其是明南和衡俨两个,成亲多年,也不曾有个一子半女。聿王府若到了你们这一辈,人丁凋零,我……” 他话语未完,诩俨抓住云瑾的手,用力一拉,将她拉起了身,笑着道:“青鸟,咱们走……” 他笑嘻嘻地,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云瑾拉出大椿堂,一路拉出了聿王府。 云瑾跟着诩俨,踉踉跄跄地走着,回头望去,大椿堂里面一片沉寂。明明方才的酒席才刚刚开始,菜也只上了几道,可这聿王府的家宴,却好像就此已经结束了。 诩俨瞧见门口栓了匹马,也不管是谁的,信手就解了下来。他扶云瑾上了马,翻身坐到了她后面,双臂一拉缰绳,将云瑾拢在了他怀里。他将马勒转了头,用力抽了一鞭,纵马朝东驶去。 云瑾刻意将身子稍微前倾,尽量离着他远一些。她问道:“你带我去哪里?” 诩俨面上带笑:“安靖城外有个三镜湖,你晓得么?” 云瑾摇头。 诩俨仍是笑眯眯的:“我带你去三镜湖,让你好好看一看安靖的湖光山色。” 夜深人寂,七月初七,天上月色朦胧,便是人间至境,想必也瞧不出什么来。可云瑾只是皱了皱眉头,什么都没说。 三镜湖,在安靖城外的东郊,因为湖面有两个地方收窄,好像三面镜子依小到大排列在一起,因此取名叫三镜湖。诩俨一路纵马,到了湖边,夜色已深,新月如钩。果然看不清三镜湖的全貌,只见得薄薄的青雾,浮在湖面上。 如仙如梦,竟还能有几分夜色可赏。 湖边渡头系着一条小船,船家早已回去歇息了。诩俨上去便解开了绳索,拉着云瑾跳上船。 云瑾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坐到了船头。诩俨捡起双桨,一路将小船划到了第一个镜湖的湖心。他放下桨环视四周,扯起盘在船头的绳子,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系在绳子上,就着依稀的月光,手一晃,匕首银光一闪没入湖面,再反手一拉,绳子带着匕首跳出水面,匕首上还带着一条一尺长的肥鲤鱼。他手起刀落,从湖里连刺了好几条鱼。 这才将船调头回岸边。他随身带着火石,随手就燃起了一堆火,用木枝穿了鱼,慢慢烤好一条,撕下鱼肉放在新鲜的枝叶上,递给云瑾。 现烤的鱼肉,混了枝叶的山野气,没了腥味,反而格外鲜甜。 云瑾坐在地上,一口一口,默默地尝着。 身边是绵绵密密的青草,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三镜湖。 一轮孤月,两个年轻人,一堆火,一条烤鱼,湖面远处还有人在泛舟,有女子在轻轻的唱歌。 火堆的余光,摇曳在诩俨的脸上,他侧着头,专心的在听远方的歌声。 歌声伴着如泣如诉的夜风,在湖山间飘荡,似无若有:“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歌声凄凉哀怨,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让人有断肠之意。诩俨只顾着侧耳凝听,一言不发。云瑾忽然出声道:“这是古相思曲么?” 诩俨回过头来:“你怎么晓得?你会唱么?” 云瑾摇头道:“我不会,但是我娘哼过一次。” “你娘没教你?” “我娘说,若是两情相悦,若有人与你不离不弃,哪里还需要相思呢?”云瑾淡淡地道,“她不愿我将来唱这样哀伤的歌。” 诩俨听她这样说,反而沉默了下来,良久,才说道:“这首古相思曲,是安靖城独有的。我从前曾听人偷偷唱过。” 若是偷偷唱,瞒着他,自然不是唱给他听的。 甚至,那曲中的相思之情,都不能叫身边的人晓得一丝一毫。 云瑾叹气道:“兰妃现在都这么美,若是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更美。” 诩俨笑了笑:“美丑本就是因人而异的。”他看着云瑾:“我觉得你就很好看。” 两人相视而笑。云瑾轻轻摇了摇头。 她一点都不在意,旁人觉得自己好不好看。 诩俨以为她不信,大声道:“我是说真的。” 云瑾微微地笑了一笑,轻轻指了指他。诩俨顿时默然了,半晌,他拍拍衣衫,坐直了身子,仰起头:“对不住,方才我说的那些话,连累你了!” 这是云瑾第一次见到他向人道歉。 云瑾笑着摇头:“那你如今心里可舒服一点了么?” 诩俨看着云瑾,又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开心:“你这个人,真是怪脾气。平日里给你送这个送那个,你倒是冷冰冰的;今日瞧着我出糗,却笑得这么欢喜?” 云瑾托着腮,叹气道:“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人笑,不是么?” 诩俨笑道:“是,若不能哭,便要笑。” 云瑾点点头,想了想,轻声问道:“你今日这个样子,只是为了和你母妃赌气么?” “赌气?”诩俨撇过头,斜觑着火光,“我还在外头办事,她便一封接着一封地修书给我,要我趁着与上官大人一起,两家早些定下婚约。” 上官?衡俨曾提到的上官老大人、兵部? 云瑾轻轻哦了一声。 诩俨哼声道:“她一年到头,只顾着逼我与朝中重臣联姻,却不想一想,她自己背着父王,偷偷唱那曲子,是什么滋味?” 云瑾静静的看着诩俨,静静的听着他的话。 “我将来要娶的人,一定要是我心中喜爱的人。我绝不会似二哥和三哥一样,为了父王的大事,视婚姻为交易,”他沉思了一会儿,微微抬头,看着云瑾,“我就不信,我要做的事情,非要仰仗他人之力。青鸟,你说是不是?” 云瑾拨了一下面前将熄的火堆,悠悠的道:“可人生在世,总是不得不做一两件不合自己心意的事情。” 诩俨愣了一愣,笑道:“你勉强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他想了一想,立即道:“是不是你不爱呆在聿王府?” “五公子,我……”云瑾低声道。诩俨不等她说,便打断了她的话:“你叫我诩俨,或是五哥都行,只要别唤我什么五公子……” 云瑾看着湖面,认认真真地道:“我娘临终将我交给聿王,虽然我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可她做事一定有她的道理。我固然不喜欢王府这样的地方,可我要听我娘的话。”她笑了起来,侧过头看着诩俨道:“何况……你,凝香、凝霜,还有聿王、二哥……你们都待我很好很好。” “我待你很不好,”诩俨叹气,“今晚的事,明明同你无关,还非要将你扯进来。” “你待我不好么?”云瑾面上的笑容越来越甜,声音却有些发抖,“我的家乡虽在缙南,可我自幼住在广湖。广湖……也有一面极大的湖。你方才抓鱼的手法,烤鱼的法子,都是广湖独有的。我想,你这次出门,一定经过广湖,故此特意学了,来哄我开心,是不是?” 诩俨面上含着笑,看着她,眼里却露出很奇怪的神情。 他待云瑾是很好,可他待别的姑娘家也一向都很好。整个安靖城里的千金小姐们,至少有七八成,都很喜欢他。她们人人都精通琴棋书画,人人都会温柔地同他说话。可没有一个人,会像云瑾这样,让人觉得心里……很安宁。 她同他说的都是真话,也让他一点一点地吐露心事,再将烦恼慢慢地放在一边。 云瑾的身子又轻轻抖了一下。他顿时醒悟过来,一握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样。夜湖风寒,她衣裳单薄,眼前的火已经熄了,难怪她方才声音都在颤抖。 他急忙拉起了云瑾:“你怎么这么傻?身子冷了也不晓得说一声。” 云瑾笑道:“你送了我两串糖葫芦,为我烤了鱼,我无以为报,总要多陪你一会吧?” 诩俨握着她的手狠狠地搓了搓,低声道:“我去牵马……” “五哥……”云瑾轻轻地唤他,他转过头来,云瑾的声音淡淡,和湖水一样清凉,“我信你的本事,要做什么,不需依仗他人,都能做成。” 诩俨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云瑾瞧着诩俨大步去到远处,去解栓在树上的马。她一人站在湖边的暗影里,忽然听见身后“簌簌”细声,似乎是有人缓缓踱着步的声音。 她倏然转过身来,近处是冰凉的湖水,远处山上隐约有一座草亭,夜风吹处,并无半个人影。 只有虫声鸣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可是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