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云瑾想也不想,直截了当的摇头。 “不要紧,”诩俨居然面不改色,仍是笑眯眯地道,“我却很想你。” 云瑾长长地叹了口气:“五哥,你是不是又同兰妃赌气了?” 诩俨回头扫了一眼院子,笑道:“这里没有旁人,我赌气给谁看?” “那你就别说这样的话,拿我寻开心。”云瑾扶起了倒地的椅子,绕过诩俨,要去开院门。诩俨却就势拉住了她的胳膊,正色道:“我没有拿你寻开心。” “五哥……”云瑾停下脚步,用眼角瞟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五哥……那你便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那些妍儿们……”可诩俨仍是神情不变,认认真真地道:“若是她们,我才不说这些话。” 云瑾只是笑了笑。 他要对着那些妍儿们会说什么话呢?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若是此刻不躲开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五公子,她一定会有许多麻烦。 可诩俨就是要扯着她的手,声音沉沉的:“青鸟,我又得出一趟远门……” 昨日方才赶回来,今日又要出门? 云瑾回过头来,诧异地道:“去做什么?” 诩俨想了想,靠近了她一些,刻意压低了声音:“南边邕州太守武克鼎与崖州太守暗中私通书信,信被我们截了,才晓得他有反意……” 云瑾又开始发怔。 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这些事情,她也不晓得诩俨这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发怔,又摇头,轻声道:“五哥,我听不懂你的话,也不晓得那些朝廷里的事情。可邕州太守的书信……你们为何要去截这些太守们的书信?他就算有反意,那也是皇帝的事情,与你何干?这件事情,聿王和……三哥他们晓得么?” 她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她却很聪明。 每问的一个字,都问在了点子上。 这样的姑娘,便是要相处一生,自也不会叫人觉得无趣。 诩俨看着她,笑而不语。过了半晌,才笑着回答:“方才父王来找二哥、三哥,便是要同他们说这件事情。” “你们……”云瑾皱起眉头,“是要做什么极危险的事情么?” “若是的话,你会不会担心我?” 云瑾笑了笑,柔声道:“五哥,若你身处险境,我自然是会担心的……” “那……等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他绕来绕去,又绕到这一句上面去。云瑾想要摇头,可诩俨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柔声道:“别急着说不想。万一我一去不回,死在外边了,你就后悔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他只是调笑而已,可云瑾的脸色霎时变了,变得一片苍白。诩俨只觉自己握着的那只手也变得冰凉而颤抖,他顿时晓得自己说错话了。 他不应该对着一个曾亲眼目睹双亲骤然离世的姑娘,说出这样的话。 诩俨急忙用自己的一双温暖的手,将云瑾的双手包了起来。云瑾看着他的动作,目光渐渐地变得很温柔,她轻轻道:“五哥,你别说这样的话。你待我这样好……可我……” 她欲言又止,似乎方才诩俨的那一句话,叫她再也不敢说什么了。诩俨笑眯眯地看着她,仿佛晓得她要说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晓得,他柔和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起来,缓缓接着道:“若想要做成什么,总要冒些风险,天底下哪有白捞的便宜。”到最后他又只是笑了笑:“你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你只管安心等着。” 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话语里充满了傲气。明晓得面前是刀山火海,也没有一点畏惧。 就好像一只天生无畏无惧的鹰一般。 “好,”云瑾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苦笑道,“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回来,我一定等着你。” ※※※※※ “笃、笃”两声,有人轻轻地敲了敲屋门。 云瑾迟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方才外面刚刚更鼓三响,凝霜和凝香早已经歇息了,若是她们,也不必这样轻轻地叩门。 莫非是诩俨么? 云瑾急忙裹了一件外衣,到了外边屋子,正准备开门,心中又觉得有些不对。自那日之后,虽已一月有余,可诩俨去的是邕州崖州这样的地方,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两三月。何况,若是诩俨,不管多晚,他都会将门敲得震天响,那会这样节制? 只是轻轻两声,足以唤醒云瑾,又不惊动他人。 云瑾点亮了烛火,深深吸了一口气,抽开门栓,拉开了门。 那人已经背了身子,走到门边一丈之遥,闻声转过头来,烛火照在他的脸面上,云瑾有些吃惊:“三哥,你怎么来了?” 衡俨淡淡笑了笑,没有答她。云瑾让开了身,他缓缓走进来,缓缓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合起了眼帘。 云瑾把烛台放到了桌上,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等着他。 他就这么坐着,一坐便是好久好久,若不是他的手指还在一扣一扣,似乎他人都要睡着了。他默然半晌,淡淡道:“我送你的书呢?”他并没有张开眼来,这句话像是随口而问出来的。 “收起来了。”云瑾的语声淡淡而平静。 但这淡淡而平静的话声,却令衡俨心里觉有点苦有点涩,又是发闷。 他点了点头,伸手拿起旁边的小勺,勺了点清水,滴到砚面上,用手捏着墨,细细地研磨着。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细致而又缓慢。仿佛他想借这缓慢的动作,来澄清自己纷乱的思绪。然后,他又慢慢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似乎是一句诗,可是云瑾并不怎么懂,也不晓得出处。 他放下了笔,从怀里摸了一个青绿色的小绣囊,递给云瑾:“给你的。” 云瑾楞了楞,伸手接过来,诧异道:“送给我?” “打开瞧瞧?” 云瑾把绣囊放在手里掂了掂,倒也不重。拉开绣囊,往手上一倒,银光流动,原来是一条银链子。上面穿着一块小小的绿色的石头,分明是一只翠鸟引吭高歌的样子。 此刻这翠鸟停在她纤柔的小手上,更像是正在和她说话。 云瑾又是惊喜,又是狐疑。抬头看衡俨,他淡淡地道:“前几日在路上见了这个石头,越瞧越是有趣,便叫人雕琢了,只配了条银链子,一点心意,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这确实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可既然他曾说要珞珞如石,为何又要深夜来见她?还来送她这样的小东西? 他绝不是那种拖泥带水、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云瑾将石头放到绣囊里,低声道:“五哥他……” 衡俨默了一默:“他在崖州,生死未卜。” 云瑾轻轻抽了一口气,将绣囊朝他推了过去:“我不要这些东西,只要你们每一个人平平安安的,不要出事。” 衡俨又将秀囊放到了她的手里,叹气道:“事到如今,无论平不平安,都只能去做了。” 云瑾摇头:“三哥,我不晓得你们要做什么事情。可若你们能平安,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家破人亡、前途茫茫,这样无所适从的滋味,任谁也不想再来一次。 衡俨突然笑了起来:“做什么都可以?”云瑾顿时有些愣了,她从来没有瞧见衡俨这样笑过,很安详又很轻松,又温和又清朗。 他平日里不苟言笑,原来笑起来,却这样叫人舒服。 他垂下头来,柔声问道:“你娘亲便是这样待你爹爹,是不是?” 云瑾咬了咬唇,点了点头。 衡俨笑道:“你的脾气很像你娘。可是我想,你爹爹定然不愿让你娘处于危险之地。”他伸手轻轻抚着云瑾的长发,仰视着窗外繁星,考虑了半晌,声音沉了下来:“从今日起,三个月后,若是没有我们的消息,便会有人送你去广湖墨剑门。记得了么?” 云瑾瞪着眼睛看他,沉默着不答。 他的眉梢上扬,一双眼睛,深沉得瞧不见底,没有人能瞧得出他的心事。 可只要是有他一句话,好像无论面对什么困难,都一定能解决。 云瑾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晓得了,你们要做什么,若是已不能更改,便去做吧。” 忽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好像他们彼此都晓得,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 云瑾拉开了门,秋夜的凉意,一下子从门外涌了进来。衡俨站了起来,到了门边,瞧着天上朦胧的星光,映着旁边的葡萄叶子,整个院子都是凉凉的雾气。 他笑了笑,转过身来,轻声道:“方才我写的,是黄太史的《松风阁诗帖》。他每每写到最后一句,想到故友东坡居士,心有所感,所以笔力凝重,结字也倾侧……”说着,深深望了云瑾一眼。 这一眼中,也不知有多少难以言尽的深意。 云瑾微微颔首,闭上了门。 回头望着书桌上,烛火下,那墨汁未干的十四个字。她面上的神色仍是那么平静,但清澈的明眸中,却不知何时已泛起了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