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见到云瑾出来,将手里的马缰交给了她。云瑾就牵着马,在这横贯安靖城东西的青石街上缓缓走着。 她走了许久许久,回过身来,仍是能听见迎新的丝竹声,仍是能瞧见睿王府外喜庆的灯笼几乎延绵了整条街,甚至要照亮了整个安靖城。 可她却连找一个地方能好好地歇一歇都不能。 除了肃王府,她几乎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更没有户熟悉的人家。 黑暗中响起一阵极轻的马蹄之声,一人骑着马自烛火通明处缓步而来。到了她跟前,马儿停驻了下来,马上那人凝目望着她。 她背过了身,低声道:“三哥,我晓得回肃王府的路。” 可明明睿王府在城西、肃王府在城东,她却是向南。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声趋马,与她并行:“夜路难行,我陪一陪你,并没有什么。” 云瑾叹了口气:“可肃王妃……” 他只淡淡笑着,打断了她:“将来我若遇到过不去的难事,你能投桃报李,便是不错了。” 云瑾垂手不语,目光直望着他,他的目光也甚是坦荡、明锐。云瑾终于展颜一笑,翻身上马:“那好,不如你陪我去三镜湖坐一坐……” 他不多赘言,“吁”了一声,纵马便行,云瑾策马随在他的身后。 到了三镜湖,四野俱是漆黑,湖面上有几盏渔火若隐若现。 天地间一片沉寂。 云瑾就站在湖畔,默默地望着远处。偶尔一阵湖岸秋风,吹得她那青色长裙微微飘动,也吹得她的长发有些凌乱。 衡俨则远远地站在一旁,静静地候着她。 过了一会,云瑾听见身后脚步声响起。她转过身来,瞧见夜风料峭中,衡俨衣袂飘飘,径向山上而行。她不知他要做什么,虽然迷迷糊糊地,却也随在他身后慢行。 荒山寂寂,秋叶满地,两人的脚步,踏在山径的落叶上,发出一阵阵“沙沙”之声。 残夜,更萧瑟。 他越走越高,越走越静,前面几乎再无去路,可他向左拐了半个弯,面前又出现了一座草亭。 云瑾虽然几乎什么都瞧不见,可只凭着四周枯枝腐败的气息,便晓得这个草亭又破又败,定然极少有人来过。 夜色沉沉,四下静悄悄的,听不到点声音。 好像连风都吹不到这里。 静的好像能将红尘间所有的一切烦恼﹑悲欢都隔绝开。 “我若心里有事,一时想不通,便会来这里瞧一瞧。”衡俨越过草亭,又向前走了几步,望着远处轻声道。 云瑾站到他身边,学着他,放眼往下瞧去,发现这草亭所处的地势虽然隐蔽,可视角极佳,放眼望去,竟能将整个三镜湖尽收眼底。 才瞧见除了方才湖面上的几盏渔火,湖畔林子里还有几处篝火、几户人家。 云瑾嫣然笑道:“这里同广湖很像……” 虽然整个三镜湖还是一股秋夜萧索的气息,可那些明明灭灭的烛火,带着与安靖城内全然不同的烟火气,顿时叫人心里很是亲切。 衡俨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瞧见湖面上一盏渔灯,从远处慢慢地移近。夜色如墨,夜云凄迷,湖上有一把苍老的声音,正放声高歌: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湖面上,除了一桨一桨的摇橹声和这几句歌声来来回回,再无其他的声息。 云瑾出神的寻思半晌,轻声问道:“三哥,这歌里……那人是不见了他心爱的人吗?” 衡俨微微颔首:“这歌里唱的,是一个樵夫。他中意了汉水旁的一个姑娘,却难遂心愿,情思缠绕,无以解脱,惟有以歌咏怀了。” 云瑾黯然点了点头,忽又展颜一笑:“这樵夫真没出息。天下有那么多的好姑娘,却非要喜欢这一个。”她笑得恬然……就好似丝毫也不曾为这曲子打动过,既不曾感慨也不会叹息。可衡俨听得到,她平淡的言词,反而比叹息更令人忧伤。 世间事,常常事与愿违。 这曲中之意,她懂得比谁都深。 衡俨喟叹道:“我从前也是这样想,可如今……”他仰首轻叹:“……情之所钟,无可奈何。” 从前?如今? 何时是他的从前?何日是他的如今? 云瑾默然不语,四下更是寂无声息。 “从前五哥带我来时,我曾听到有女子在唱古相思曲……”云瑾面色有些苍白,尤其被这悲哀凄凉的夜色一染,显得得更加苍白。 衡俨凝视着她,喟声道:“那是游湖的人,叫人唱些曲子解闷……” “那方才唱这首曲子的人,他……不是为了解闷么?”云瑾听他话里之意,有些微怔。衡俨淡淡一哂,只是低声道:“我如今才明白,真要喜欢了一个人,便再也装不下别人了。旁的姑娘再好再美,也是不喜欢的……” 云瑾却有若未闻,仍然低语:“那五哥心里,究竟装着谁?” “五弟他……”衡俨又是一声长叹,“事难两全,他两利相权取其重,也只能顾此而失彼了。他有他的苦衷……”他和声道:“青鸟,想来他权衡决断之际,心中不可谓不难……” 他的言辞很是诚恳,竟还在为诩俨开脱。是不是因为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故而才能这样了解彼此?抑或是,他们都是处于一样的境地,故而他才能感同身受? 云瑾沉吟半晌,忽然一笑。 只是静静地笑。 而她越是笑,衡俨心中就越是叹气。 夜冷风更寒,衡俨仰头望着天,天上乌黑厚重的云层,离着山头越来越近,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往下压坠。 压了整整一天的雨,终于也该下了。 “我抄给你的那本书……”他淡淡地道,“……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而天若悲痛,便要下雨,地若悲痛,洪泽泛滥……”他转头去看云瑾的眼睛,云瑾也回过头来,凝视着他。他缓声说道:“……你要晓得,唯有雷霆过后,万物依然不畏不惧兀自生长。” 云瑾慢慢褪下了脸上的笑容,脸色沉凝了起来:“我小时候摔伤了,爹爹抱着我,哄着我大哭一场。我哭完之后,便将摔倒的事,统统都忘了。” 衡俨轻笑:“你小时候已明白的道理,难道如今反而不明白了吗?” 云瑾仰首而望,没有说话。 夜极深,大地极静 突然间四周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雨落下,打在枯枝上,打在湖面上。 人间四处,雨花绽放。 云瑾就站在雨里,没有躲避,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她泪眼模糊;好似她眼眶中的热泪,正无声地流下。 夜雨潇潇,为她将从前在遇龙峡便开始忍住的眼泪,一点一滴,都倾泻而出。 衡俨望着她的面颊,看着她紧闭着眼,身子在雨水中渐渐颤抖,他心中一阵不忍,几乎要将她揽在怀里,但心念转处,只是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而潮湿,她的身上必定也是一样。 可伤了身,总比伤了心好。 他又放开了手,只轻拍着她的肩膀,淡淡地道:“走吧。” 云瑾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随着他,在无边的雨幕中,跟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山来。快到湖畔的时候,衡俨并没有走向一旁树下的两匹马,反而向着右边一拐,拐到了湖边的一间茅舍前。 他轻轻地叩门。 门开了,是一个苍衣竺帽的白发老渔翁,似乎他也刚刚从外面回到屋里。 老渔翁抬着头,眯起眼睛,从竺帽边缘,仰视着衡俨,喃喃道:“是你……” 云瑾认得他,他面容清瞿,嘴角暗黑的皱纹中,好像隐藏着许多沧桑往事;他似乎也认得衡俨,但是就和那夜他同诩俨说话一样,和善之中,其实带着几分疏离。云瑾甚至觉得,无论这老渔翁面上笑与不笑,他一双眼睛始终都很萧索。 衡俨什么都没有说,老渔翁在云瑾身上打量了两眼,神色间颇为惋惜,摇头道:“外面雨大,进来吧……”说着,侧开了身,让开了门。他一人蹒跚地走到屋外,捡了几根枯枝,堆在屋内,衡俨用火石点起了火。他瞄了一眼云瑾,打开一旁的箱子,掏了掏,翻出了一套白色的姑娘家衣衫出来:“让她换上吧!” 衡俨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低声道:“不敢当。” 老渔翁将衣衫往前一递,淡淡地道:“没什么,只要这位姑娘不介意便好。” 云瑾也不晓得要介意什么,急忙称谢,接过衣衫。老渔翁和衡俨出了屋去,带上了门。云瑾换过衣衫,开了门,老渔翁回头见着她一身素白的样子,咧开嘴,笑了一笑。 云瑾从前也见他笑着同诩俨说话,可这一次,云瑾却觉得他这一笑,甚是温柔。 衡俨席地坐在火堆前,烤着衣服,老渔翁坐在他对面,似乎在打着盹。云瑾则靠在一旁的角落。她的身子渐渐暖了,也渐渐觉得无力,听着外面的雨声,阖起眼睛,似已渐渐睡着。 许久了,老渔翁终于缓缓开口:“我见过她,同睿王来过几次……” 衡俨叹了口气,翻了翻手中的衣衫,一件已经烤的□□成干了。他侧过身来,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为她盖上了衣衫。他的神情和举动,都是那么自然,就好像他从前做惯了一样。 她从前伤重昏迷、他夜夜守在她身旁时,定然都是这样做的。 他又自然而然,轻轻地为她捋开湿漉漉的鬓发。才瞧见云瑾的睫毛,正在微微颤动着,他一怔之间,一滴泪珠已经沿腮落下。可她立刻转了一个身,抽出了手,将自己侧靠在了墙上。 衡俨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不禁哂然一笑。老渔翁似乎连眼皮都没有抬起,却沉沉地道:“若舍不得,便不该放手。” 屋子突然更静。 许久许久,衡俨才低声道:“她是墨剑门的弟子,不该受那些委屈……” 老渔翁仍是闭着眼,叹气道:“都是阴差阳错……”他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伸手拍了拍衡俨的肩膀。两人对望了一眼,衡俨扶着他站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云瑾这才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门外屋檐下,一高一矮两条立着的身影。 门仍是开着,衡俨并没有刻意避着她。 他同老渔翁的话,隐隐约约的,也一丝丝飘入她的耳内。 “……睿王翁婿合力,已是如虎添翼;你则举步维艰。但事到如今,你仍可再做三件事……” “愿闻袁老先生高见!” “至紧要的,自然是皇上的态度……再则,郢州这个地方,是兵家必争之地。自楚王死后,皇上还未曾指派镇抚将军,想来也是因此地关键而踌躇。我想起一个人,也是我从前的学生,姓邱,一向洁身自好、从不结党营私。你若能设法叫他驻守郢州……对了, 郢州郊外有株桃花树,相传是以西王母的一滴心泪化成,你上次去郢州可见了吗?” 衡俨摇了摇头,微微转过头来,似乎在瞧她。 云瑾急忙闭上了眼睛,可立刻一股倦意涌上心头,眼皮沉得再也抬不起来。耳边只模模糊糊听到老渔翁又道:“这最后一件事,便是墨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