诩俨的手,箍着云瑾的手腕。云瑾的手臂被他扯得生疼,可她没有喊痛,只是紧紧皱着眉头,被他一路带到了皇宫中。 皇宫的宫殿群落中,数兰芳殿是最精致秀雅,还总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兰花幽香。云瑾虽然只来过一次,却记忆深刻。 彰俨被几名太监和宫女围着,正在殿外舞剑。他看到诩俨径自拉着云瑾昂然直入,忍不住停下手来,吃惊地看着他们两人。 兰贵妃手里拿了一把轻罗小扇,仍如从前那般,闲闲地靠在窗前的贵妃榻上。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扇子。直到听到脚步声,她才缓缓地转过头来。 面上似乎仍有一丝寂寞之意未消。 诩俨放开了云瑾的手,直直地跪在了兰贵妃的面前:“母妃……” 他垂着头,他的脸在日光的阴影中。云瑾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听得出他喊出这短短两个字时的惊惶与坚决。 无论惊惶,还是坚决,都是因为害怕。害怕失去一样很要紧的东西,才会令人做出一些平时气定神闲时绝不会急着做的事情。 云瑾垂首躬身:“贵妃娘娘,青鸟先告退了……” “青鸟,”诩俨立刻直起身来,又抓住了她的手,“青鸟,你说过,你是真心喜欢了我,是不是?” 云瑾目光抬处,和诩俨四目相对,只见他的面上,一阵阵地阴晴不定。 “我也说过,”诩俨望着她,柔声道,“我绝不会负你的……” 云瑾心中不禁为之一动。 她不晓得诩俨还要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只知道自己的心头砰砰跳动,不知不觉间,也紧紧握住诩俨手掌。 两人掌心都湿湿的,原来都沁出了冷汗。 若是他肯为她放弃一些东西,那她纵然为他吃尽了千辛万苦,受尽种种折磨,她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兰贵妃看着他们两人,什么都没说,她又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秋色。过了好一会儿,兰贵妃才轻轻地,一字字缓缓说:“听说皇上一大早就在找你们,你到哪里去了?” 非但皇上在找他,还有他昨夜丢下的新婚燕尔的妻子,也在睿王府里等她。 云瑾突然心头一凛,夺回了手。 诩俨抬头:“母妃……儿臣有事……” 兰贵妃轻轻笑了:“是为了青鸟么?” “是,”诩俨扬声道,“儿臣同青鸟两情相悦,求母妃成全。” “既已两情相悦,还要我成全什么?”兰贵妃仍是微笑,“难道是我要你撇下青鸟的么?” 她轻轻吐字,呵气如兰,诩俨的面色却霎时变得十分难看,再望向云瑾时,声音已有些飘忽:“青鸟,我……” 云瑾长长地叹息:“五哥,你不必如此。”手腕一缩,将手隐入了袖里。 她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似乎也已经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 她只是觉得很可笑。 可诩俨并不这么觉得。他低声道:“青鸟,有母妃做主,你……你再耐心等一些时日,我们……我们早晚……能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 是不是就如婉慧所言那般,“既要他们男子的显贵声名,又要我们的真情真意,是什么都贪着要的……” 一点亏都吃不得。 “睿王就是睿王,总是这样随心所欲,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云瑾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淡声道,“可惜这世上,并没有这样的两全其美。” 诩俨楞住了,他没料到云瑾会说这样断然拒绝的话。 兰贵妃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出去,我要同青鸟好好说说话。” 他没有拒绝,默默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兰贵妃望着他的背影,一直走出了殿门,才对着云瑾道:“坐吧。” 云瑾站着没动。兰贵妃也没有勉强,只是用很温柔的目光瞧着她。这是云瑾第一次在千娇百媚的贵妃身上,看到这样慈爱的眼神,就宛若娘亲一般。她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反而依言坐到了她的身边。 “青鸟,”兰贵妃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应该瞧得出来……”她顿了一顿,轻声叹息:“……我并不愿诩俨与你多生纠葛。” 云瑾咬了咬唇,点头。兰贵妃又笑道:“可我同皇后不一样,我非但一点都不讨厌你,反而很喜欢你。” “皇上当年蒙你娘之托,亲自到遇龙峡将你带回来,却也亲眼目睹了你娘亲为你爹爹自尽。这件事情,我们聿王府,人人都晓得……” 云瑾心下黯然,不禁垂下了头。 “皇上是久经世故之人,目睹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幕,竟也不免心中惊骇,以至于暗病缠身多时。他对你,是关爱有加……”兰贵妃轻轻一拢她的肩膀,轻叹道,“因为这世上,人人都敬慕忠贞不渝,厌弃谎言背叛。青鸟,你爹娘能这样恩爱,我们都晓得他们的女儿,一定是个好姑娘。” 她语声之中,满含感慨羡慕之意,又似乎微带惆怅。 “若今日我不是我,诩俨不是睿王,我必然很乐见你们能双宿双栖。若是你要他同你就此在江湖上浪迹一生,我也是一样为你们开心的。”兰贵妃回望窗外极远极远之处,脸上一片惘然。 过了许久,她目光微动,面上又露出一丝笑容:“诩俨在想些什么,我晓得,你也明白。你……”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之下,又隐泛惘然:“若是你肯……你大可暂且忍耐上几年,皇上的身子不好……也是早晚的事情……到时候,你要怎样,我都由得……” 云瑾微微一笑,轻声打断了她:“贵妃娘娘,我别无所求……”她仰起头,哀求道:“……只求能离开安靖城,回到缙南老家。从此生老病死,只听天由命。” 她是怎么想的,诩俨固然不明白,可兰贵妃一定很清楚。 兰贵妃面上寂寞之意更胜,叹气道:“你可想好了么?” 云瑾低低地嗯了一声:“求贵妃娘娘,为我出一言恳求皇上,容我就此离去。” 兰贵妃俯首沉吟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首一笑:“诩俨犯了错,终归是我这个做娘亲的来替他补还。” 她缓缓走到门边,对着侍立的宫女道:“去乾极殿吧,我要见皇上。” 她带着两名宫女,远远走出了殿外。不过须臾,一条湖蓝色的身影便冲了进来:“青鸟……” 他惶急地扑到贵妃榻旁,一把拉住云瑾的肩:“母妃同你说了什么?为何她要去见父皇?” 云瑾却缓缓闭上了眼睛,便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 她越是不语,他的心便越乱。 秋风自窗外吹来,诩俨只觉得身上微有寒意。 云瑾慢慢睁开眼,轻声问他:“五哥,你究竟为了什么,要同我在一起?” 诩俨却张口结舌,看着云瑾说不出话来。 云瑾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反应颇表惋惜,默然半晌,淡淡地笑了:“原来我也不过是一块玉佩。”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衡俨会同四平说,是他连累了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帝和兰贵妃一直都默不作声。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比云瑾,都更明白诩俨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个聿王府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愿与不愿,都很清楚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谁都晓得,诩俨要针锋相对的,到最后都只有衡俨一个人。 衡俨有的,他都该有。 他要比衡俨更高高在上,要比衡俨要拥有更多的东西。 就好像那一块先皇赏赐给衡俨的玉佩,虽不值什么,他却一定要夺过来;便连一个姑娘家的深情,他也要争。 只是后来事情慢慢有了变化,却是他事前所没有预料到的。 他慢慢地喜欢上了云瑾每一刻的喜怒哀乐、她温柔的眼波与身影,开始贪恋和她在一起的每一日。他变成是真的真的,渴望与她长相厮守。 可若这件事情,与他本来要走的路南辕北辙呢? 他只能择一而取之,或者寄望将来,能两全其美。 云瑾柔声道:“从前种种,你说的话、做的事,究竟有几份真,几分假?” 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戏假,情真。” 云瑾默默地想着他这句话,强自淡然一笑:“你可曾想过,这些事情,本就是无法瞒得长久的。” 他苦笑:“我说过,我这个人,常常兴致所至,便想不得那么许多了……”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把一切都坦坦白白,都说给云瑾知道。但他又不止一次地忍住了。 因为他心底有一份自己不愿解释的恐惧,昨夜见到云瑾站在他面前时那一份无法抑制的恐惧。 怕她对自己失望,因自己伤心,怕她离他而去。 所以他叫璋俨为他去向云瑾圆谎,他叫云瑾不要去相信衡俨的话。 虽然破绽百出,可他只能这样去做。因为同云瑾在一起时,那种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喜乐和安宁,他实在放不下。 云瑾瞧见他的手掌在微微颤抖,她竟也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境。她幽幽地道:“五哥,墨剑门的门规,于我而言,其实并非金科玉律。” 诩俨呆了一呆,缓缓转过头去:“方才……你同母妃……”他心念一动,面上霍然泛起喜色,急声道:“你……是不是……肯了……” 既然云瑾并不在意墨剑门女子不能为妾的门规,想来便会被兰贵妃说动了。而兰贵妃去见皇上,想来是去求皇帝,给她一个名分而已。他想到此节,心中便自一定,可瞧见云瑾似叹非叹,望着他一言不发,不禁然又有几分心虚。 云瑾目光莹然,似是想再说什么,却终于只是说了句:“我求皇上,许我离开安靖城。”她的语声平静而柔和。可诩俨却只觉自己的身体,由内而外,都为之冻结住,几乎无法再动弹一下。 他的脸已全无血色。过了许久,他突然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同三哥,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云瑾将头扭向了一边,不再望他一眼。 窗外艳阳正盛。 无论多么美的秋日,在凄凉人眼中看来,也是凄凉的。 她转回头,诩俨仍静静地站在她面前,就像是在执意等着她的回答。 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 他始终还是不懂她。 两人都垂下了头,虽然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却听到对方的呼吸,心跳之声。 兰芳殿中,静寂如此,寂寞如此。 一阵微风吹过,一名宫女走了进来。她的手中托着一只玉盘,玉盘上放着一个碧玉盖碗,微笑说道:“云姑娘,兰贵妃和皇上正在商议些事情,怕你久候,叫奴婢送一碗参茶来,请姑娘慢用!” 云瑾正想推辞,可那宫女已经用手端起盖碗,掀了盖,先吹了吹凉,又拿了一个碧玉羹匙,轻轻在碗内搅了一搅,端至云瑾面前。 云瑾推辞不过,接过来端起来喝了一口,只觉得这参茶入口清香扑鼻,令人回味无穷。可再好的参茶,她也无心再饮,只将玉碗放到了一旁小几上。 彰俨气喘吁吁的跑入殿来,满面俱是惊惶神色。诩俨脸上微微变色:“慌什么?”彰俨喘了口气,道:“三哥在……在外面,非要闯……进来,就在外面……”他只说了这句话,诩俨冷笑了一声,人便已跃出了殿外。 只听到他冷笑道:“三哥,这里是兰芳殿,可不是皇后娘娘的掬秀殿,更不是你的肃王府。”言语之中,尽是一股冷傲、轻蔑之意。而衡俨的声音却是十分严厉:“青鸟呢?” 云瑾闻声一愣。她从未听过衡俨说话,会这般声色俱厉,晓得有些不对,急忙站起来跑了出去。 只见远处正有几人正朝兰芳殿而来,而殿前近处,诩俨同衡俨正面对面站着。 诩俨上身一侧,左手去扣衡俨右手脉门,右掌带风,按的却是衡俨胸口要害。衡俨见他双掌一前一后攻来,身形一滑,便向一旁闪去。 他闪得快,避过了诩俨的左手,但诩俨按向他胸前的那一掌,却避不开了。他避无可避,提起左掌向外一封,两人双掌一接,同时蹬蹬退后三步。 “三哥,五哥,你们在做什么?”云瑾急道。衡俨双脚甫一落地,瞧见云瑾站在殿门旁,立刻一个箭步窜出,一把捉住云瑾,紧握了双手,额上也沁出汗珠,焦急道:“你没事么?” 云瑾不知所以,茫然摇了摇头。衡俨怔怔地瞧了云瑾几眼,又拉着她快步进了兰芳殿,四处打量着,目光在那个参碗上一落,立刻望着云瑾:“你喝了这参茶?”他的神情甚为激动,问云瑾这话时,身子竟微微发抖,但握住云瑾的手,却是又重了几分。 云瑾忍着痛,轻声道:“三哥,你怎么了?”衡俨却似全然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对云瑾的话,恍如未闻,仍然双手紧握着云瑾的手,双眼紧紧地盯在云瑾的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突然双手一张,紧紧地将云瑾抱在怀里。 云瑾全然愣住了,竟不晓得挣脱,只惶声道:“三哥,你别这样,我……” “这是怎么回事?从一早上就寻不见人……”却听得身后脚步声纷迭,有人一边不住地咳嗽,一边怒声道,“两兄弟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 云瑾惊醒过来,抬头一看,面前已多了十数人。 诩俨同璋俨已在殿内,而皇帝和兰贵妃带着十数名宫女太监,正从殿门快步走了进来。皇帝身子有些佝偻,一手搭在兰贵妃的肩上,却是一脸怒容,令人不敢仰视。而兰贵妃却是又惊又疑,目光不住地望向着诩俨探询。 衡俨也已清醒过来,可仍是深深地望着云瑾,目中的光采,却是清澈而晶莹。他缓缓收回眼光,转过身,向着皇帝跪了下来,高声道:“儿臣愿娶青鸟为妻,求父皇赐婚。” “你……你……你说什么?”皇帝急步上前,一口气喘不上,好似踉跄了一下,兰贵妃急忙搀住了他。 “儿臣倾慕青鸟已久,此生惟愿与她不离不弃,从此休戚相关,死生与共。”衡俨目视着皇帝,缓缓回答。他声音不高,却一字字宛若掷地有声。殿中站着的十数人,竟都是面面相觑,无一人再出得了声。 诩俨双目盯着衡俨,面上又惊又骇。 而云瑾,紧紧握着双手,一张脸泛白,全身都已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