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大手笔的刺杀,想要遮掩过去的可能性太小,况且魏从曳也并未打算这样。
书房是不能用了,冲天的血腥气不知要洗刷多久才能用,魏从曳换下弄脏的衣袍,赤着上身端坐在榻上。
旁边的熏炉从上京带来的,炭盆外罩着铁质的拱形光滑盖子,比光烧炭盆舒服多了。
周大夫毫不心疼地为他上了最好的药,再小心翼翼擦除多余的血,这才裹上布巾。
风帘晃动漏进几缕光,鹤青从外头进来,她已然沐浴过,长发因未干透而散着,比平日多了几分稚嫩,显得年纪越发小了。
魏从曳道:“鹤姑娘先坐,稍等魏某片刻。”
鹤青颔首,靠窗而坐,待周大夫处理好他的伤口后,两人却一时有些相顾无言。
好在厨房及时送来了饭菜,阿时将菜一一上桌,是难得的丰盛,最后揭开食盒底层,竟还有两坛子酒。
坛身做得精致,绿得通透好似玉一般,魏从曳仅仅套了件薄衣,肩膀处有细细的血痕渗出,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脸色还有些发白。
“酒是上京带来的,统共就这么两坛,鹤姑娘出生江湖,定见识广博,不要嫌弃魏某的酒太过软绵。”
鹤青摇头,“我甚少喝酒。”
魏从曳笑,“那就请姑娘给魏某一个薄面了。”
说罢,他拿起两只掌心大小的酒杯,倒满放到桌上,“说起来,姑娘救了魏某三次,我却从未正式道过一声谢。”
他举起其中一杯,仰头喝下,“这第一杯,是给姑娘赔罪了。”
上京来的公子哥,被西北的风刀子摧残两三月,依旧细皮嫩肉,酒液顺着下颌流下,鹤青瞧着,并没有动。
“这第二杯,是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日若用得上我的,姑娘只管开口。”
说完,魏从曳要倒第三杯,手却抖了抖,两颊已经通红,他说这酒软绵,恐怕是反话。
鹤青并没有劝他,反倒抬手帮了他一把,握着他的手腕,酒液才稳稳倒入杯中。
“这第三杯,是要罚从曳有眼不识泰山。”好在他口吃清晰,并未立刻醉酒,“遥疆金明城,发财梦二当家,我竟孤陋寡闻至此,最近才识得庐山真面目。”
他饮尽最后一杯,目光灼灼看着鹤青,后者顿了顿,端起酒杯浅尝一口,“大人客气了。”
前一日尚且“公子”来“庆儿”去,现在改口便说“姑娘”、“大人”,竟也无人称异。
青年温和一笑,道:“不过,魏某却有疑问想要请教姑娘。”
“什么?”
“我想知道,遥疆与大荒相聚千里,好好儿的金明城不待,姑娘为何偏要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塞小城来?”
鹤青微愣,她已经许久没做关于魏从曳的梦了,她不是因为对方而来,却因他停留于此。
她随口道:“遥疆外山高水长,心向往之。”
魏从曳听后,笑道:“原来如此,姑娘可还满意自己看到的?”
鹤青犹豫道:“看看而已。”
青年起身为她盛了碗汤,“是吗,不过,相识一场,”他将汤碗放到鹤青面前,“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
“这西北省乃是是非之地,姑娘本不必来趟浑水,可你既然来了,想脱身就不易了。”
“我奉大梁皇帝之命,前来肃清此地官风,姑娘若单单是江湖出生倒也罢了,偏偏发财门还与金明城城主有牵扯,于情于理,都叫人容之不下。”
鹤青欲说话,魏从曳先她一步,“我知道姑娘在想什么,无非是,发财门奉公守纪,近年来还出钱与朝廷共建商道,打通西南与梁县间各处贫瘠之地,官府何来由头发难?”
“但姑娘别忘了,无云楼是什么样的存在。”魏从曳将自己所查一一摆在她面前。
“这些事,”他压低了声音,“他若晓得,便是帝王心术,反之,待他知晓那日,便是遥疆等众灭顶之时。”
鹤青浑身泛寒,她又何尝没想过这个问题。
前朝有多荒唐,怕是随便找个上了年纪的平头老百姓都能说上几天几夜,写成话本,要分上中下三册。
天子宠佞信佞,衷心臣子凡有微词多遭暗杀,是以贵族门中豢养门徒的风气愈加猖獗,最严重之时,暗地里互相残杀亦有发生,据说新帝母族势微,便是在此等残酷斗争中被蚕食殆尽。
那时南王暗地养兵,本想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自登宝座,没想到半路蹿出个魏汝英,他一手扶植年仅十一岁的四皇子继位,铁血手段灭杀奸贼。
无云楼便是前朝贵门所养,只是最后一任楼主不愿再过有进无出的日子,趁南王之乱另择明主,这才逃出生天。
如今少帝长成,已亲政四年,收复遥疆之欲愈发高涨,若她门下余众还不得圣上青眼,不止如此,怕连带范正直一家也逃不过皇权制裁。
“…………”
坐了这么久,鹤青不过只沾了一口酒,如今美味在前,却半点动筷子的欲望都没有,她起身告辞,“多谢魏大人出言相告。”
然而还未走出一步,手腕一紧,魏从曳又将她扯了回来,手中不仅有细腻温软,还有微润的发梢,“你多大了?”
鹤青瞧他双眼有些不明显的迷离之色,回道,“十八岁,”,她顿了顿,“不过我第一次杀人时刚满不满十一,我师父说,十八岁是最好的年纪。”
最好的年纪?女儿如花绽放,既有初长成的花姿妩媚,又有稚子纯洁之气。
不,那是常人家的姑娘,鹤青的十八岁意味着,她拥有最充沛的精力,最好的恢复力。
刀不会抖,心不会颤,若无意外,她将是下一个令人胆寒的存在。
还好,无云楼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