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专员卸下了眼镜,手始终在玩弄着一支批阅文件的铅笔,“大熊猫之所以成为国宝,就是因为它逐渐失去了对生存环境的适应能力,缺少性欲,发情期极短,难以怀孕,怀孕又十分之九难产。你想想,现在人越来越多,森林覆盖面积越来越少,原本对狼的生存带来了致命的危机,若要继续捕猎下去,终有一天狼也会同大熊猫一样的,所以我们颁发了禁止捕狼的条例。”
我是没有真正地见过狼的,只在西京城的动物园里看见过一只,而且游园的那天,狼一直窝在棚里卧着不出来,只将那条扫帚一般长尾搭在窝棚门口。但以职业的敏感,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写作题材。当时心里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眼见过狼的人可能相当多,但恐怕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狼这个名字和关于狼的血腥味的故事吧。作为与商州有着血缘关系的我,深受过狼灾的土著人的教育,我是和专员的观点不一样的。他是外地人,他和他的家族没有受过狼的危害我只觉得整个商州仅存下十五只狼对我是一种轻松。可是,从理性上讲,我又不能不同意专员的观点。据报载,在这个地球上,每年有数百个生物品种在灭绝着,若以此速度下去,人类将面临的是多么可怕的境地。而一个专员,能在现在普遍急功近利的仕途上将保护和禁猎的事提到政府工作报告中,这在中国若不是独一无二,也是少而又少得难得,作为我是应该热烈响应和积极配合了。当然更令我惊讶和着迷的是这才多少年,一个威胁人类的危险将可能变成一道供人欣赏的风景,这其中的内涵一下子刺激了我已经死寂了很久的创作欲望!我建议专员,能否让我看看这十五只狼的有关档案,如果可能的话,我可以为这十五只狼拍下照片。专员双手很响地拍打着,甚至还用力地抓了抓我的肩膀,夸奖我的想法不错,他说十五只狼还没有建立什么档案,仅仅是编了号,而且这一切第一手材料为那个搞普查的猎人掌握着,“我通知那个猎人来见你吧”。
就这样,我打消了应付性的采访后立即要返回西京的想法,既来之就安之吧,暂时在州城住下来,等候着专员的安排。我估摸我将要从事一项重要的工作了,竟一时完全地沉浸到了对于狼的怀念和保护的意识中,可以说,我立地成佛,突变式地成了一位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我发誓从此不杀生,并开始吃素,而紧接着发生了两件事使我更加觉悟。一是我在宾馆的院子里闲转,明明看见一个妙龄女子在一楼向一间窗户里窥视,走近去,却是一株丁香树。二是经过州城的街心花园,我顺手掐掉了一株月季花茎,那整个月季一个剧烈的摇动,断茎骤然变粗变黑,然后一股白汁喷溅出来,而盛开的那朵花也立时紧缩,花瓣一片一片脱下来。这令我吃惊不小,万事万物都是有着生命和灵魂吗?遂想:所谓的灵魂不灭是什么?奶奶生前常说的轮回又是什么呢?是不是当一个人死亡之后,灵魂和躯体就分离开来在空中飘浮?如果能对应的话,在飘浮中遇见一只蜜蜂将一棵草木的花粉掺和于另一棵草木的花粉时,那灵魂就下注,新的草木就产生了,而当这新生的草木最后死亡了,灵魂又飘浮于空,恰好正碰着一只公猪和一只母猪交配,灵魂又下注,新的猪就产生了。如果这是可能的话,那么,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一切都平等,我这一世是人,能否认上一世就不是只猪吗,而下一世呢,或许是狼,是鱼,是一株草和一只白额吊睛的大虎。我越是这么玄想,越是神经起来,我知道我整个地不像是个商州的子孙了,或者说,简直是背叛了我的列祖列宗,对狼产生了一种连我也觉得吃惊的亲和感。
在州城住下来,我才突然地感到了一种轻松,西京便与我远去了。早晨起来,用不着喝那熬得像鼻涕一样的麦片,用不着按老婆的要求必须吞下五粒维生素和两粒维生素,晚上也用不着一定得刷牙、洗脚才能上床。奇怪的是,我长年患着的口腔溃疡竟好得多了。可是,就在第三个下午,我焦急地去行署大院寻找专员要询问几时可以见到那个普查的猎人时,专员却鼓着掌说正要找我哩,“不得了了,商州要发生大事了!”他叫道,“你知道吗,这是要轰动全国的,老城池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唯一饲养的大熊猫已进入临产期!”
“噢。”我说。
“你好像不激动?”
“这当然是宗喜事!但我更渴望为十五只狼拍照。”
“可这事紧急呀,你应该去采访,详细记录生仔的状况,以告国人。”
我赶去了。其结果是那只大熊猫在难产中死去,生下来的像老鼠一样可怜兮兮的幼崽也在不足两个小时内死了。
这是我采访生涯中最为沮丧的一次,然而,我却在那里奇迹般地与我那舅舅相遇了。
我赶到了基地,施德主任和他的一帮科技专家对那只名字叫后的大熊猫进行了许多激素检测、数据分析和产前行为状态的观察,认定产期就在二至三天之内。我瞧着已经绝食六天了的后,一只笨拙而衰弱不堪的家伙,想,怎么取这么一个名字呢?我不了解国内别的保护和繁殖基地里有没有叫皇的大熊猫,但这只后实在是太难看了。施德介绍说,世界上最孤独的动物应该就是大熊猫,它们几乎都单独生活,性欲近乎没有,在短暂的发情期一定要遇见配偶,遇见了配偶并不一定就发生交配,因为它们交配表现出的不是一种欢悦而是万分痛苦,即便交配了怀孕的也微乎其微,即便怀孕了,一百多公斤的大熊猫母亲产下的婴儿仅十克左右,存活率也只是百分之十。我听了大为震惊,首先想到了狼,接着就想到了人,人类有一天会不会也沦落到这种境地呢?我是读过一份研究资料的,其中讲到,人类已开始退化,现在一个正常的男人排精量比起五十年前一个正常男人的排精量少了五分之一,稀释度也降低了百分之二十。初读时我只是嘿嘿笑了几下就完全淡忘了,在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里,我却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恐惧,也使我更看重了记录大熊猫生产状况的意义。我加入了施德他们的小组,忙碌起后的产事,果然在第三天,后开始产崽了,我详细地记录了它的生产过程。
九点五分。后破了羊水。后显得疼痛难堪,在产房内不停地走动,间或就躺在地上。它翻了一个滚,又翻了一个滚。后腰撅起,屁股是发肿的。
九点十分。后呈坐姿,开始呻吟,眼角淌着黄的泪水。前掌又撑地了,将头埋下,再是蜷成一团,口那么张着,一下一下舔溢流在阴部上及周围的羊水。
九点二十分。后抬起头了,声音更加凄凉。接着仰身躺下,呼吸变得急促,呻吟没有了,只是喘气,眼睛无力地看着我。
九点三十分。后全身抵住了墙壁,发生了一连串特殊声响。我看看施德,施德也摇摇头,把手中的一节竹棍捏断了。可能是痛苦不堪忍受,后一骨碌翻身站起,却又倒下去,再爬起来靠着墙站着,一双后腿在颤抖不已。
九点四十分。后倒卧在地,头埋在腹下。
九点五十分。身子向内侧蜷曲,呈半月状,腹部剧烈煽动,我们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我悄声对施德说:能不能剖腹产?施德说:胎儿太小,破腹时哪怕是一点挤压,胎儿都有生命危险,且动了手术,大熊猫难于与人配合护理伤口,四川的一个基地就发生过伤口不愈合而导致大熊猫死亡的事件。
十点二分。后又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走到了门旁,呈坐姿,五官扭曲,埋下头又舔溢在阴部的羊水。
十点五分。大口喘气。突然,一阵撕心裂肺地叫唤。施德立即叮咛:注意,要生产了!可后又伏在了地上哼哼,哭啼如孩子。
十点十分。前爪死死抓住铁栏,一个劲地呻吟。施德讲,大熊猫产崽无规律可言,最短时有七十天,长时可达一百八十天,他们已经两个月监视着后,产房里二十四小时值班,进入临产期就一直在这里伺候着。
十点二十五分。后还是呻吟,挣扎。
十点二十九分。后开始使劲。但大力气地呻吟、挣扎、使劲了,竟还没有生出来。大家紧张得满头大汗,一直蹲在门口的姓黄的专家有些虚脱,坐在了地上,脸色蜡黄。
十点三十八分。施德端着葡萄糖液体和能量合剂喂后。后努力而艰难地吃着。
十点五十分。后呈卧趴姿势,头部斜抵在地上。如果难产时间过长的话,胎儿在子宫里受挤后就有生命危险。施德和那姓黄的叽咕了几句,遂决定:打催产素!
十点五十五分。打催产素,黄专家持针注射,动手轻快,后没有被惊扰。
十一点十三分。后头部抵着铁栏杆,即又焦躁不安地抵着墙壁。
十一点三十分。啊,令人振奋的时刻到来了,后站在那里,两条后腿向里一蹬,用力!用力!再用力!一个小东西出现在阴部,但又缩了回去。施德脸一下子变成土色,双手握拳叭叭地响。
十一点三十三分。后再次将头抵在地上,又是后腿向里蹬,用力啊,用力,对,再用一把力!噗的一声,一个稚嫩的生命终于出世,幼崽滑落在地。它确实太小了,一只老鼠那么大。后迅速转过身来,用嘴巴衔起崽儿,朝着我们紧走了几步,却一下子趴在地上。
大熊猫崽的出世并没有像人出生时的一派啼哭,我看见的是它掀动了鼻翼,有一种笑的模样,这种笑使我诧异,还未解开迷惑,大熊猫就死了。紧接着大熊猫仔也死去了,它的笑原来是一种嘲弄,要证明它的出世是来催促大熊猫之死的。事情发展得相当突然,犹如夜晚里的一道闪电,强烈地照亮了一切,但随之黑夜更加黑暗。
大熊猫死了,留下来的是一群研究大熊猫的专家。
基地里悲凉一片。我散落了那一沓记录着生产过程的稿纸,提着照相机站在屋檐下,偌大的院子陡然间旋转开来,像推动着的大的磨盘。大熊猫黑白两色的躯体僵硬在产房的门槛上。天空上开始有了一团铅色的云,我疑心大熊猫的灵魂已经飘走了。厨房里蒸出来的馒头放在案上冒着热气,最后变凉,只有那只叫富贵的细狗叼着一根骨头在院中跑动,肆无忌惮地把一条后腿搭在树上撒尿。施德由一位光着头的猎人陪着,猎人后来去了山民家背来了许多熟洋芋,在石臼里捣粑粑,木槌沉重而迟缓。姓黄的专家穿着宽大的衣服,身子突然瘦得那般单薄,竟唱了什么曲子,一边唱一边来回小跑,像是乡间奠祭的冥器中的纸人。女愁逛,男愁唱,我担心他要疯了,他果然就疯了,仰天地笑,笑,笑着笑着号啕大哭,和前来看热闹的九户山民发生了殴斗,甚至用刚刚剥杀的大熊猫皮裹着自己的裸体,使黑而青的生殖器垂吊在了外边。跟随着黄专家的是他的同志,他们搂抱着他,但搂抱不住,就不停地用一块破布去遮盖他的生殖器,说:死了就死了,不是有克隆了吗,还可以克隆嘛,你还可以继续是你的专家嘛!黄专家是施德的助手,数十天伺候大熊猫,熬得眼圈发黑,我曾戏谑他:再伺候下去,你也就成了大熊猫了!他说他哪里有大熊猫贵气,他娘生他的时候是生在磨道里的,拉磨的驴粪沾了他一身。“大熊猫生产这么艰难,我真恨不得去替了它!”施德介绍,黄专家现在的职称还是个副研究员,他这次一直参与大熊猫的受孕、生育整个过程,就是满怀希望地要以这次成果申报研究员职称的。现在他疯了,大家将黄专家压倒在地上解下了大熊猫皮,把他的衣服强行给他穿上。施德就不敢再让黄专家单独居住,让黄专家到他的房间。这样,一直住在施德专家房间的那个猎人搬进了招待所我的房子来。
招待所其实是一间仓库改造而成的,里边放有五张床铺,我一直未能同猎人说过话,他进来后给我笑笑,把猎枪挂在墙上的木橛上,而紧接着是那条狗叼着一卷狼皮进来,狼皮放在床上,它竟后腿着地直起身子,两个前腿拱了向狼皮作揖,呼哧呼哧像说着什么话。猎人一挥手,狗转身出去了。他打开狼皮,坐上去靠着墙就呼呼入睡了。他和狗的怪异令我大为吃惊。月光明晃晃地从窗子里照进来,狼皮的四蹄扑撒着垂吊在床边,龇牙咧嘴的狼头搭在床头。我端详着猎人,他浓眉大鼻,腮帮子有些大,嘴巴却小而红润,模样就有些滑稽,尤其两条腿是非常粗短的,腿根部显得臃肿,你无法想象这样的胖腿为何能成为一个猎人。猎人靠了墙张嘴发动鼾声,似乎喉咙里一直有痰,一拉一送阻碍着呼吸。“喂,喂,”我叫了几声,想让他躺下睡好,那痰或许就顺了,但他始终没有动,鼾声如滚雷一般,而且还时不时吹气。远远的院子那头,施德房间里传来黄专家的狂笑和哭骂,门外的富贵叫了两下。突然间,安静下来,猎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瞧见我还坐在月光下的床上,一脸的疑惑。
“同志没睡?”他说,“我打鼾声了?!”
“不,是我睡不着。”我说,“现在才四点,你就醒了。”
“狼毛奓起来啦!”
“狼毛?!”
他告诉我是狼毛把他扎醒的,“你瞧瞧,瞧瞧!”月光虽亮,但我看不出狼皮的变化。他拉开了电灯,狼皮上的金黄色的一道道脊毛真的直竖着。人在惊恐中头发会奓竖的,但狼死亡之后的灵魂是飘走了的,剥下的狼皮上的毛怎么还会奓竖?“你吃过驴鞭吗,干驴鞭用温水泡了,它会胀起来横担在盆子沿的,”他说,“狼毛奓起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的!”他原本怪异,又说出这种话来,我就有些骇然了,立即下床穿鞋竟把鞋穿反。
“你怎么啦?”
“我……”
“你睡吧,睡吧。”
我怎么能睡下去呢,他越是平静地待我,我越是害怕,都有些变脸失色了。他进来拍了拍我的肩,就叫“富贵,富贵!”富贵从门外钻进来,说了三声:汪!汪!汪!他跳转身就把墙上的猎枪提在了手里,匆匆出门了。足足过了十多分钟,他回来了,说:“没事,没事,是七号八号狼迁徙呢。”
“狼迁徙?”
“它们原本就不在这里,到大青崖来可能是为了大熊猫吧,大熊猫一死,它们就该回大顺山了。”
我更迷怔,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行署专员告诉的关于十五只狼的事,有必要问问眼前的这位猎人说什么七号狼八号狼的,他会不会也能知道那十五只狼?但猎人已经咯噔拉灭了灯,房间里重新是柔柔的月光,“睡吧睡吧,折腾得你半夜没有睡好。”人靠坐在墙上,脑袋勾了下来。我当然躺下,依然是没有睡意,思绪竟又溜到了西京,心里一时害起烦闷,院子里却又出现了脚步声,是那个黄专家在唱:为王的坐椅子屁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过头……下边的唱声突然被捂了嘴,言语含糊不清,接着是施德在低声训斥:“进屋去,进屋,大家都睡了你唱什么呀?!”
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猎人发出来的。
“你没有睡着吗?”
“他真的是疯了。”
“大熊猫戏弄了他,原本可以从此当研究员的,现在全完了……这怕也是他的命。”
“……有狼就该有猎人吧,有大熊猫就该有专家吧,可你成猎人了却没有了狼,成专家了大熊猫却死了,这是命吗?”
“人干什么生来就是干什么的呢,这比如有了家,家里买了一张桌子,因为桌子得有一把茶壶,你去街上商店买了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喝茶的杯子,便又去商店再买杯子,是这个理吧。现在茶壶打碎了,没有了,茶杯当然不能盛茶水了。上天造人是世上需要干什么的就造出你来干什么的。”
我为我的一时发挥而得意着,猎人却明显神情黯淡了,他斜撑了身子点着了一支烟吸,吸得很狠,最后把烟蒂丢弃在地上。烟蒂还燃着,发出难闻的呛味,他翻下床去,我只说他要踩灭那烟蒂,却蹴在那里在带来的皮囊中摸出一瓶酒来,用牙咬掉了瓶盖,自己喝下一口,擦擦瓶口递给了我:“睡不着了,咱们喝酒吧。”
我喝了一口,递给他,他喝了又递给我。“你不像个城里人!”这是他对我最大的夸奖。我笑了:“是吗?羊肉就是因为有膻味才是羊肉,你却说:这羊肉好,没膻味!”他嘎嘎地大笑,指着我说:“这就看出是城里人了!”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近乎了,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将酒瓶子递过来递过去,眼见着大半瓶酒就没有了,我想,窗外的那棵梨花是又开了一层雪的。
“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说。
“我像个知识分子吗?”
“……他们没有你这眉毛胡子。”
“我就是少了个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个四方嘴,哼……”他拿拳头往嘴里塞,没能塞得进去。俯过身轻声说,“我和施德主任熟,前几日从雄耳川来的。”“雄耳川?是镇安县的雄耳川?”
“你还知道镇安的雄耳川?去过吗?”
“没去过,但我的老老舅爷家在那儿。”
“姓甚?”
“姓傅。”
“你不是从州城来的,省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