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中文

最新网址:www.paowxw.com
字:
关灯护眼
泡泡中文 > 贾平凹经典小说集(套装共4册) > 第四章

第四章

“县政府没有请你?”

“我是省里州里的领导啦?!”

“是省里州里的领导,他们只有挨训的分儿了!”那些人说,“你不知道啊,县东十八里地的黄家堡出了杀人狂啦,你听听,叫尤文,多雅的名字,可他杀了四十八个半人,在他家后院刨出了四十八具尸体,还有一条人腿!杀了这么多人,你以为他是人高马大一脸横肉吧,不,个头才一米五八,老婆还是个瘫子,但他就是杀了四十八个半的人!杀人总得有个杀人动机呀,比如图财因奸或者有冤有仇,全不是,这就怪了,我们还以为县政府请了你来,看尤文是不是狼变的?”

“你说天话!”舅舅说。

“这么大的事,我敢造谣?”那人说,“你到黄家堡去看吗,尸体摆了一大片,警察围着,上面还搭了帐篷,说是别让外国的卫星拍去了照片丢咱的人哩。你去看看吗,尤文不是狼变的怎么就杀那么多人?或许你一见他,他就显狼身了。”

“他就是个狼,我又能怎么着?”舅舅说。

“你是捕狼队队长啊!”

“捕狼队早解散了。”

“你不是还这一身的打扮?!”

舅舅的脸陡然涨红,他明显地不自在,转身在一家杂货店摊上翻看着一堆瓷器,问了一下价,就兀自往前去了。我和烂头紧追不舍,拐了几道弯,一边是高墙一边是菜畦地,远远地有一个黑漆漆的铁门,门上有岗楼和铁丝网,站着带枪的武警。我看到了那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丹凤县监狱”。

“咱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站住了不动。

“来看看成义。”舅舅说。

舅舅到丹凤县城来,原来是为了探望在押的成义,是那个金发女人勾起了他对另一个猎人的怀念还是内疚吗?我和烂头交换着眼色,默默地看着他向武警说明着什么,武警似乎并不同意,他掏出了证件,又解了上衣让武警看他的伤疤,最后算是通融了,他跑过来,征询着烂头和我:愿不愿意一块儿进去?烂头拒绝了,他说他头痛,而且他负责拿枪和管着富贵和翠花,监狱是不允许带这些东西进去的。“我也不去,”我说,“我不认识那个成义,我得去买痔疮膏了。”舅舅勾头想了一会儿,转身往监狱门口走去,等我们差不多走过那畦菜地头了,他咔咔咔地跑了来,对我说:“你能不能借我一百元钱?”

“钱?”我说。

“我给他捎条烟吧,他是个烟鬼。”

我掏了一百元钱给他,“你们在巷口那家饭馆等着我,我不会待久的。”他说。

我和烂头坐在饭馆里要了两碗面汤来喝,烂头说:“我倒没啥,你一个省城人了,坐在饭馆里只喝面汤,你瞧老板连桌子都不愿给咱擦!”我说:“等队长来了一块儿吃吧。”烂头说:“我口里寡得很,咱是不是先来一碟蝎子?”蝎子,我吓了一跳,“你就是敢吃,哪儿来的蝎子?”烂头努了嘴往窗外,巷对面的一间门面真的写着“刘家蝎子宴”。烂头就出去了,很快端了碟活蝎,叫嚷着说是酒泡了的,捏出一只提在手里,拿牙轻轻咬掉了蝎尾尖,然后丢进口里嚼起来。我胆小,不敢动。“你不吃?”他说,“香得很的!”我说:“我原本以素食为主,今日看着你这么个凶残劲,往后我是彻底不动荤了!”于是,我们以吃荤吃素是凶残还是善良发生了争论,我没有想到烂头为了证明他吃活蝎的正确,竟给我算账:正是有吃活蝎的,才有人去捉蝎子、养蝎子,有人开饭店卖蝎子,这使多少人有事干、有钱挣、有饭吃呢?“我虽没在这个县上猎过狼,但我吃这碟蝎子也是对丹凤县的经济发展做了贡献的!”他拿筷子在碟子里捣,一只蝎子醉醺醺地爬出了碟子,他夹起来又丢在嘴里,嚼了嚼,将一张空皮一样的蝎渣丸拿舌头顶出嘴边,说了一声“嚼不烂嘛”,喝一口面汤冲咽下去。我赌气不和他坐一张桌子,而坐到邻桌,邻桌上的两个人谈论的仍是尤文杀人的事。当街上的人给舅舅说那个杀人狂,我以为在说诓话,而饭桌上又有人说起了杀人狂,才确认了真有这等事,忙问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两个人争着叙说,好像都要过口瘾似的。原来黄家堡的尤文因为个头小,又家贫如洗,三十岁上才讨了个瘫子老婆,矬子和瘫子成一对,当农民也不会是能过好日子的农民,加上他们家在村外是个独庄子,平日狗大个人也不去他们家的。这样,他们就有杀人的机会了。他们杀人从不用刀,每每有人从门前过,尤文说:乡党,进屋喝口水嘛!来人进来了,坐下来喝水,尤文从门后拿一把斧头,不用斧刃,用斧背,就在来人的后脑勺上一敲,来人就倒地死了。然后夫妻俩剥死者衣服,上衣裤子鞋袜全脱下来,用裤带一捆放在楼板上,尸体就靠在后院柴火棚里,等杀够五人了,在后院的土坑里摆好,盖一层土,再杀五个人了,再放进去盖一层土。案子的破获是一个去纸厂卖麦草的人被尤文杀了,发现了死者的口袋里有一张纸厂欠款白条子,纸厂常以白条子欠款,需一月后方兑现,而尤文后来竟拿了白条子去兑现了八十七元钱。死者的家人一直找不着死者,曾去纸厂询问,证实来卖过麦草又有另外模样的人来兑过现金。一日尤文去镇上赶集,恰碰上死者家属和纸厂的人,认出了他,便把他扭到了派出所,以为他是小偷,偷了死者的白条子,并追问在哪儿偷的,想查出死者的下落。尤文当然说不出来,派出所人就去他家搜查还有什么被偷过的东西,一查查出了柴火棚里的死人,死人是三个,这事就大了,县公安局便来了人审问,一问将一桩惊天大案问出来了。尤文总共杀了四十八个半的人,那半个只有一条腿没有身子,尤文也说不清,把院子刨了个底朝天,仍是寻不到那身子。杀了四十八个半的人,所得钱财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元五角二分,尤文是记着账的,死者没一个在生前被尤文强暴过,也没一个是死后奸尸,死者又都是从不认识的人,杀人的动机难以定下,尤文说:干部我不杀,年轻力壮的我不杀,杀的都是老弱病残和痴呆人,我是帮政府优化人口哩!说到这儿,那两个人嚯嚯地笑了,我也笑了一下,没有笑出声来。烂头听见我们说话,也坐过来听,骂道:这狗东西,杀人还有原则!就问我去不去黄家堡现场看看,这可是个大新闻。那两个人说要写文章使不得的,现场封锁着,上边有指示,拒绝任何记者去采访哩。烂头“噢”了一声,又回坐到他的桌边吃活蝎了,我却走到店门口,望着街上的忙忙人发呆。

“喂,”烂头说,“你发什么呆?杀人狂专门杀痴呆人的,你好好发呆!”

“他杀病残的人呢,怎么就没遇上你这害头痛的!”我打击着他,说舅舅怎么还不回来,便起身去监狱门口要接,烂头还说:“你没口福,你给队长说我给他留些着的。”

在监狱门口,舅舅抱着头蹲在那里吸烟,他竟然还没有进去,因为我们走后,州城监狱的一位领导正好来检查工作,所以停止了对犯人的探视。我们待了一会儿,一群人从大门里走出去了,舅舅被召唤着可以探视了,舅舅就让我陪着他。几分钟后,我们在一间平房里,隔着铁栅栏,见到了成义。

成义是一个胖子,胖得难以让人置信他曾经是一个猎人,他光着头,左脸上有一个大的发红的疤,阴着目光看着舅舅,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来看看你。”

“你怕是为你来看我的吧。”

“……你家里我每月去一次的,你老婆和孩子还都好……你好吗?”

“……”

“你不要操心外边的事。”

“……”

“我前几天去德顺那儿了,大家都念叨着你,盼你能早日出来。”

“……”

“成义,成义,你怎么不说话,你还恨我吗?”

成义突然吼叫了一声:“我恨狼哩,我怎么没就让狼吃了,让狼把骨头咬得碎碎的屙上一泡屎!”

“狼挖脸,你声往低点!”站在旁边的看守训斥道。

“你们叫他狼挖脸?”舅舅站起来生气了,“那是他的绰号,只有原先捕狼队的人叫,他是犯了法,但他还是人,你们应该叫他成义,吴成义!”

“是他这么让我们叫的,”看守说,“他说他不喜欢成义这个名字,他就叫狼挖脸。”

我们都看着成义,他没有反应,把目光斜着不对视舅舅。舅舅把烟从铁栅栏缝里塞了进去,成义依然纹丝不动。

“成义!”

“我叫狼挖脸!”

“狼挖脸兄弟,”舅舅咽了一口唾沫,说,“现在政府颁布了条例,咱们捕狼队解散了。”

“是吗,”成义哼了一下,“制定条例你是有功吗,还普查了狼,挖我脸的那只狼你也见着了?”

“是谁告诉你的?”

“王伟来过了,捕狼队解散了好嘛,他们都失业了,只剩下你一个猎人了嘛!”

“我不是猎人,不能猎狼了我算什么猎人?!”

“你不是还穿着这身行头吗?”成义说,“你打了一辈子狼,你又保护起了狼,你当然不是猎人了,你还配什么猎人呢?你来看我什么,我不是被人出卖的那个成义,我是狼挖脸,被人保护的狼挖过脸的犯人!”

“……”

“你不要再来看我,再来看我我也不肯见你了!”

“……”

“你也不要去我家!”

那条烟被从铁栅栏缝里塞了出来,成义站起来要离开了,舅舅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训责着成义不该这样对待我的舅舅,我说你捕杀贩卖金丝猴犯了国法,舅舅告发你有什么错,政府颁布保护狼的条例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舅舅理所当然做普查工作,那是有功的!他今日念朋友之情来看望你,你如此损他,狼挖了你的脸,难道你就这样挖他的心吗?

成义却没有理睬我,他转过身盯着舅舅:“那我要谢谢你了?!你要我给你说话,那我就说给你一个故事吧。这是狱中那个杀人犯告诉我的。说是有一个英雄,他自以为是英雄,他确实也是一个英雄,来到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诉苦说山上有个白虎常来伤害他们的。英雄未听完就上山杀虎了,他和虎搏斗了一天一夜,自己被白虎抓得浑身是血,但还是把白虎杀死了。他回到了村子,村人设宴款待他,他问村人:现在还有什么事让我帮忙吗?村人说,山上的白虎没有了,潭里有一条青龙也是常常兴风作浪,天旱时它吸干了潭水不能让他们浇田灌溉,天涝的时候它又吸了潭水喷吐在农田里,能不能帮他们除了青龙?英雄就去了潭里,与青龙格杀了三天三夜,险些被青龙吃掉,最后还是提着龙头回到村中。村人欢呼他,又是设宴庆功,他喝下一壶酒,得意地说:是英雄就要为民除害,你们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去干吗?村人说:没有了白虎青龙,但还有一个害,如果这个害除了,天下真的就太平了。英雄问:是谁?村人说:是你。英雄吃了一惊:是我,怎么能是我?但他低下头,不再言语了,站起来要离开,刚刚站起来却扑倒在地就死了。因为他喝下的酒里,村人早放下了毒药。”

成义说完这个故事,转身离开了会见室,会见室里只留下了我和舅舅,舅舅一动不动地呆坐了五分钟。

从监狱出来,舅舅不愿意在丹凤县城再待了,甚至恨恨地说再也不会到这个县城来了。舅舅有舅舅的心酸事,但他未免太专横,全然不顾及我和烂头。离开县城,他又不愿从原路退回,竟领着我们顺着监狱的高大院墙绕过去到了城外河边,偶有人过来,还低了头匆匆走过。河岸上除了远处有几个妇女在石头上搓洗衣服外,并没有往来闲人,捶打衣服的棒槌落下去又起在半空中,才咚地响一声。柳树上的蝉鸣一片,而岸边的水田里蛙声也此起彼伏,翠花就不时站在水田埂上往水里瞅,几次为鱼扑下去,鱼没抓到,弄得浑身湿淋淋的水。舅舅显得很烦躁,用石头甩到柳树上,也甩到水田里,石头一甩蝉蛙就寂静了,过一会儿鸣声又起,连甩了三个石子,后来就拿脚踢翠花。烂头也生气了,说:“队长你是烦翠花哩还是烦我?!”舅舅说:“烦你哩,咋啦?!”烂头说:“你要是皇帝,你就是皇帝中的秦嬴政你要是个和尚,你就是和尚中的玄奘。你心血来潮了说到丹凤县城,我和书记就跟着你到丹凤县城你说要离开丹凤县城,我和书记就跟着你离开丹凤县城可你知道不知道我正头痛着,你去监狱后我吃了三片芬必得。可你总不能还给我念紧箍咒呀?”他俩一吵,我就赶忙打圆场,说:“咦,你把你说成是孙悟空了?!”没想烂头却说:“当不了个孙悟空,还算个猪八戒吧,你把我不当人了,我可以回高老庄去,可书记是你外甥,他更是省城来的干部,交裆里大肠头子都累出来了!”舅舅说:“你回你的高老庄嘛,是我稀罕了你,请了你来的?你回去吧,你滚!”唾了一口,又说了一声:“滚!”

烂头真的扭头就走。河岸往西一条石条路,路不远处是沿着塄坎修筑的屋舍,屋舍门前是城最南头的小街,屋舍与屋舍之间有石台阶分隔着,因为房子都是吊脚小楼,长长的木柱就一根一根撑立在塄坎下,厕所当然也在楼上,粪池却在坎下,有人家正大便,秽物掉下来。我叫着烂头:“你往哪里去,去吃屎呀?!”烂头已到了一家楼下,楼上的揭窗打开着,一个浓妆的女人向他招手:“船哥,船哥,上来喝喝茶,好耍哩嘛!”烂头竟从石台阶上走上去了。

“烂头,烂头!”我急忙叫他。

“甭叫他,让他去吧!”

河面上咿呀地撑过来一只船,船夫要上岸来去城中买酒的,舅舅和船夫嘀咕了几句,气呼呼地兀自就坐到了船上。我赶紧去把船夫拦住,问这要把船撑到哪儿去,船夫说:“下商南县啊。”我让他歇着,应称着我去买酒,就跑向吊脚楼那边,也从石台阶上去到了街上,买了一瓶酒,还有一只烧鸡,待找烂头,却不知在哪家茶馆里。粗声喊了一通,烂头应了声,边系着衣扣边站在旁边的发廊门口。我拉了他从石台阶往下走,身后女人在说:“船哥,船哥!”烂头说:“钱在床头上撂着的!”我说:“这么快就上床啦?”“我让她给我捏捏,”烂头说,“他妈的,走到哪儿都走不出四川妹子!”我看见他的衣领上有一小圈红,说:“快把那口红擦了,省得队长再骂你!他是队长,年纪又比你大,刚才见了成义,心里不好受,你就不会让着点,何况都是一个捕狼队里过来的。你是屁也嘣不得?你往哪儿去,说走就走了?!”烂头说:“他让我滚嘛!”从地上抓了土在衣领上抹,还问我看得见看不见,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我能滚到哪去,吓唬吓唬他哩!”

和船夫都上了船,舅舅还坐在船舱里呼哧呼哧出粗气,我说:“队长!”他阴着脸说:“叫舅舅!”“舅舅,”我说,“你别生气,烂头确实是犯头痛了,头一痛就说昏话了。”舅舅说:“让他走嘛,吊脚楼上还少一个嫖客哩!”船启动了,河面宽阔,船夫也放任着船去漂流,抱了桨坐在那里,舅舅却招呼船夫来喝几口。烂头便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让我滚,我就去坠河呀,看你心疼不心疼!”舅舅也不看他,他又对着富贵说:“队长才舍不下我哩,没了我谁给他站岗放哨呀,谁给他拉马拽蹬呀,谁给他当恶水罐子出气筒呀?!”舅舅说:“子明,把这酒拿过去占住那嘴,屁话把人熏死了!”我笑着把酒递给烂头,烂头不喝,一下子倒在船头一堆劈柴上喊叫起翠花给他梳头,他的头痛又犯了。

我当然不敢喝酒的,钻到舱里解了裤子换卫生纸,痔疮已磨出血,染了一裤裆,换上一件新的,脏裤头就提出来丢到水里。烂头说:“书记来月经喽!”我骂他头痛得不厉害了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再钻进船去一个人坐了。舅舅和烂头的矛盾解除了,但我也担心舅舅这样下去,为十五只狼拍完照片,不知需要多少时间啊,就从背包里取了扑克自己摆牌算卦。舅舅和船夫还坐在船头喝酒,船行得晃晃悠悠,酒也喝得消消停停。我差不多是躺在那里要睡着了,舱窗外的天黑下来,山峰似乎很高,月亮在峰的背后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隐去,河面上白花花的。

不知什么时候,听见一阵响动,是烂头在说:书记,书记,你往里一点儿,让队长躺下。我坐起来,舅舅醉得一摊泥似的,我把他放平在竹席上,船夫还拿了一块砖垫在他脖子下,说:“没彩,才喝了多少酒,就撂倒了!”烂头说:“他酒量大哩,自个儿喝半斤还能一枪打下天上飞着的麻雀哩,今日怎么就不行了?”船夫说:“那么好的枪法,是猎人?”烂头说:“当然是猎人,你知道傅山不?”船夫说:“哪个傅山?捕狼队的傅队长?你说他是傅队长?他怎么会是傅队长,傅队长坐了我的船?!”我挨着舅舅的身边躺下去,又睡着了。第二天天亮,睁眼看看,舅舅又是坐在船头和船夫喝开酒了。我有些气恼:昨晚喝醉了,醒来又喝,要是又喝醉了,今日寻狼的事就得再泡汤!舅舅却锐声在喊我:“子明,子明!”我没有回答。

“烂头,子明还睡着吗?你听听,有狼叫哩!”

我一下子从舱里跑出来,问:狼在哪儿?“我听见叫了两声。”舅舅说。

“这里是有狼的,”船夫说,“夜里行船,常常有狼就坐在岸头树根下,一动不动,你以为是块石头哩,撑船的篙往那里一点,它才起身走了。也有过狼抱根木头从河那边游过来,在岸上的柳树杈上跳,就有一只狼跳上去把头挂在树杈上吊死了,但还有狼往上跳,挂不上去,抱了木头又从河这边游了过去,像是来寻自杀的。”

“狼也自杀?”我惊奇地问。

“人会干啥,动物也会干啥。”他说,“我们老家门前的那条河上,去年秋天鱼自杀了上百条,都是从水里往沙滩上蹦,沙滩上白花花一片。你听听那两只鸟儿在说啥哩?”

岸边的树上果然有两只鸟彼此长长短短地叫,我不知道它们在为什么欢乐着,烂头说,鸟儿一个对一个说:瞧呀,那个没长胡子的男子是烂沟子啊!

我气得不再理他,侧耳又听了听,依然没有听到狼叫,问船夫近日还见过狼自杀吗?船夫说,有足足一年的光景了吧,倒没见过狼自杀,甚至连狼影儿也没见过了,没想队长一来狼也来了!

烂头说:“啥,这是怎么话,队长把狼引来啦?!”

我没有听到狼的叫声,更不见狼的身影,举目四望,清凉的河面上没风没浪,北岸的山峰阴影铺了半河,南岸是稀稀落落的芦苇和水蒿,雾气像烟一样升起,正贴着水皮子弥漫过来。但是,我相信舅舅的话是真的,狼是该出现了,今夜里它们没有蹲在岸头像块石头无聊地坐着,也没有抱了木头游过来往树杈上跳着要把脑袋挂上去自杀,却一定在两岸的什么地方,我们没能看见它们,它们却能看见我们的,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它们的眼里。我取出了相机,说:“怕是狼也想队长了!”

本来的一句玩笑话,舅舅却生气了,他红着眼睛说:“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不该配做猎人的?”他一下子把身上的兽皮马甲扯下来丢进河里,也撕了裹腿和腰带,甚至把那杆枪在船帮上狠劲磕打。烂头赶忙把他抱住,说:“队长你这是喝多了!”烂头夺下了枪,又弯腰在水面上捞马甲和裹腿腰带,马甲裹腿抓住了,腰带却顺水极快地漂走。舅舅赌气进了舱里,还在粗声说:“成义他唾在我脸上我也认了,你凭什么说我?”我有些傻眼,同时强烈感受到舅舅的暴躁中那一份几十年人生追求的缺憾所导致的不平衡和不甘心,他还要与什么来抗争呢?难道他不知道狼是不能捕杀了,而他仅仅是陪伴了我来为狼拍照的吗,难道我竟能成了舅舅的狼?!烂头说:“这回得你去赔个情了。”

我回到舱里,我说:“你别误解了我的话,舅舅,我是说,狼也一定是知道颁布了保护它们的条例。狼是在你和你的捕狼队的猎杀中长大的,一旦不猎杀了,它们才那么去树杈上要自杀的,才在你到来时大声嗥叫……”

舅舅没有说话,但他似乎原谅了我,喃喃道:“狼也没对手了。狼也没对手了?”

是的,狼没对手了,舅舅也没对手了。可是,舅舅,你总不能把村人当作你新的抗争的对手,把你的旧时队友当作新的抗争对手,也不能把我认为抗争对手,更不能把你自己认为了对手啊!但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狼的面目终究没有出现,舅舅没让船夫停下船,船极快地向下漂流,糟糕的事情偏又发生了。我是怕痔疮一时好不了,在给船夫买酒时也买了“舒而美”的卫生巾,才要取出来换用时,交裆里却一阵奇痒,抓了几下,越抓越痒,而且周身也痒开来,舅舅掀了衣服看了看那一片片的红疙瘩,说你这城里人长的是什么身子,这般不中用,又中上了漆毒。烂头就在船头的劈柴堆里翻寻,果然抽出了几块漆木,就拍了手说:“娇气,娇气,我在柴堆上睡了一夜都没事,你坐了一会儿倒成这样?”随之从舱里弄来一抱麦草点着让我脱了裤子从麦草火上跨过来跨过去。我不肯信他的,以为他在恶作剧,舅舅也一本正经地说:你按他的来,口里说着你是七我是八,漆毒就退了。我那么可笑地脱了裤子,一边跨火跳跃,一边说:“你是七,我是八,我不怕你!”然后坐下来痒得想哭,又觉得好笑,哭笑不得。

害着痔疮,又中了漆毒,舅舅就不执意直接到商南县去,船在一片桦树林子边靠岸了。现在轮到了舅舅扛负所有的行李,烂头则将我背起来往远远的一处镇子上走。天已经大亮了,而且很快就出了太阳,天地一派清明。沿着河滩地的小路上去,爬一个大的缓坡,转过山峁弯儿,有公路就弯弯曲曲在那儿,路边分别有一里半里相隔的小店,门前悬挂着无数的红灯笼。烂头小声说:“瞧见没,凡是远离村镇而挂红灯笼的,店里都有那个!”我说:“哪个?”他笑笑地不说话了。后来他把我放在路边,自己先跑去了,过会又跑来,说店里能住能吃,是住呀还是吃呀?舅舅的意见是要住得住在镇上,吃的是些啥吃货?烂头说:“啥都有,偏偏没有消毒餐巾纸,可有好东西哩,书记你吃不吃?”我说什么好东西,在商州山里能有什么好吃的呢?烂头说:“正因为山里没大菜,这店里才变着法儿出彩呢,头明搭早地已经有了两桌人了!”起身要走时,富贵从后边碎步跑过来,它是叼着狼皮卷儿的,把狼皮卷儿一放下,就汪汪地叫,我看见了狼皮上的毛竖起来了。舅舅登时怔住,扭头环顾,指着近旁的一个土台子说:“那里是卧过狼的,你闻闻这臊臭味!”富贵遂也附和着,汪汪地叫。

舅舅的话说得邪乎,即使最厉害的猎人,也不至于在狼待过的地方就能闻出狼味?烂头也就立定了脚,皱着鼻子,说了句“我有鼻炎”,跑到土台子上去,果然捡到一撮狼毛。舅舅催着烂头去店里,我托着屁股上到土台上拍照,土台子正远远地对着那家饭店,甚至能看见店的后院,倒奇怪离店这么近的,狼竟敢卧在这里,它卧在这里要干什么?

待我进了店,店里有五张桌子,两桌上坐了人,模样像是过往的司机,吃着蒸馍和炒牛肉片儿,并没什么特别的。一个三角眼的人是店主吧,稔腰畅亮地说:“来喽!上坐,来一盘炒牛舌!”一个小伙计就提了明晃晃的刀往后院去。我说:“还有什么菜,难道就只有牛肉?”店主说:“先生是第一回来吧?牛肉是牛肉,可这天下也就咱这一家。”我说:“你家牛肉难道不是牛身上的肉?!”店主说:“说得好,它正是牛身上的肉!”话未落,后院传来一阵牛的嚎叫声,烂头已喊我,叫着书记你吃啥呀,吃啥补啥,要不要大肠头子?两张桌上吃饭的人都住了筷子看我,交头接耳:这是个书记!

我绕过一摊猩红的污水,进了后院,后院非常大,堆着无数的牛完整的骨骼架,一个粗糙的木架子里固定着一条肥而不大的小牛,牛的一条后胯已见骨骼,肉全没有了,血在地上流着,而木架上垂吊着两串香草绳,点燃了冒着青烟,使嗡嗡飞来的苍蝇蚊虫不能靠近。那位小伙计高挽了袖子,口里叼着柳叶刀,提一桶水过来了,桶水放下,却弯腰打开木架旁的碌碡上的收音机,二泉映月的胡琴声便弥漫在空中,像吸烟人口鼻里飘出的烟雾,像悄然飞来的蝴蝶,我看见小伙计突然提起了那桶水,哗地泼向牛的右前腿,牛没有叫,却张大了嘴,浑身抖动。牛的四肢完全是没有了力气,但木架子固定了它,使它不得屈跪下腿去,而那一对眼睛却流着泪水,是黏稠的泛黄的液体,从脸颊上滑下去。小伙计似乎看也没看,柳叶刀在牛背上备了备,问道:“要牛舌吗?”

“不,要红烧的牛尾!”舅舅说。

刀一起落,牛尾就断了,快捷得好像牛尾是安接上去的。牛尾在地上动着,扑上来的苍蝇蚊虫被它扇远。

“我得要牛鞭!”

烂头弯下身去,用手摩搓着牛的生殖器,一根东西就长出来,他的后脖子里便爬上了一只八脚蚊虫,小伙计一掌按下去,后脖上没有血,是一摊黑墨的东西。

“从根来割,从根割!”刀尖没有伸向牛的胯下,而是在牛的肛门下扎进去,用力一搅,小伙计说:“从前边拽吧!”烂头再次弯下身去,将牛鞭抽了出来,足足有一尺长。

“书记。”烂头叫我,“你害痔疮,来大肠头吧?”

“不,不……”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算吃算割活牛肉的,只觉得自己周身都在疼痛着,“这太残酷了,这怎么吃呢?”我赶紧逃出后院,又逃出了前厅,一扑嗒坐在店前公路边,店里的二泉映月还在悠悠地飘浮,我看见天空一片灿烂,朝阳染红了一道一道云彩,这些云彩不停地变幻,像是炉膛中的火焰一层一层向外辐射,而店的上空却渐渐凝聚着一团黑云。回头四顾,店的周围是有一些树的,而树都已经半枯,连路边的草也黄蜡蜡的没一点绿气。舅舅和烂头从店里出来叫我,他们一脸的疑惑,说:“你不吃?”

“不吃!”我说。

“你要不吃荤,给你盘豆腐吧,这里的豆腐嫩哩。”

“不吃!”

“什么都不吃啦?!”

“这是什么地方?”

“前边的镇子是生龙镇,这里叫英雄砭。”

抬头看那店门上的牌子,一块本色桐木板上,用黑墨写着“英雄砭牛肉店”,字迹恶劣透顶,而店左边紧靠着的红石崖,崖壁上却凿刻的什么,密密麻麻一片。舅舅和烂头无奈地又进店去了,烂头还特意扔给我一包烟来。我站在崖壁下,认清了那是一段刻文,许多字迹已经驳脱,但内容大概是闯王李自成屯兵在商州的时候,他的妻子在前边的镇子里临盆生子,明朝的官兵突然扑来围剿,李自成手下有个叫李义的在这里与明兵搏杀,他如水浒传中的李逵一样,也是使着板斧,连劈二百名敌人。待官兵溃退,他割下每一个死者的左耳,用绳子穿了,悬挂在这石崖壁上。我不禁感叹了:英雄就是屠杀吗?李义斧劈了二百人他是英雄,舅舅捕猎了半辈子他也是英雄,如今一个牛肉店,来吃活牛肉的也都是英雄吗?身后来了两个人,正是刚才店里吃饭的顾客,他们也像是过来看刻文,一个却说:“在这儿住不?后院东边那一爿店里,新来了个婊子,嫩得很,奶却大哩!”一个说:“又当嫖客呀?小心你老婆知道了又和你闹!”一个说:“我给她明说了,和婊子上床快活嘛,人家会叫床,和你在一搭,我是奸尸哩嘛。老婆说,叫床,叫床谁不会?可我们干起来了,她双手拍打着床沿叫:床呀,床呀!气得我一脚把她蹬开了。不一样嘛,老婆和婊子那是两回事嘛!”我赶紧远离了他们,坐到了路边石头上吸烟。

舅舅和烂头终于打着饱嗝从店里出来了,烂头似乎在问:“你觉得怎样?”舅舅说:“肉烧得不烂。”烂头说:“真起作用,我现在得弯着腰走路了。”烂头果然前弯了腰,嘿嘿地笑。舅舅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是不该在这里吃饭呢,”他说,“子明不愿意,恐怕连狼都要嘲笑咱了!”烂头说:“狼虫虎豹也是不吃腐肉的嘛!”

我抬头又看了一下那个土台,突然想,狼一定是在那里卧过的,卧在那里肯定也不是一次两次,要目睹着人怎样一块一块地从活牛身上割肉。而在河船上听到嗥叫的狼就是来这里卧过的狼吗,它嗥叫着的是对牛的遭遇鸣不平呢,还是在对割活牛肉、吃活牛肉的人的一种诅咒?!商州是贫困山区,早就听说在各地有许多店是经营着野味,但自从一系列野生动物保护条例颁布后,这些店又想出这么个法来招揽顾客了!迎着舅舅和烂头走过去,舅舅弯腰从路边折下一根树枝在嘴里剔牙,问我“……你,身上还痒吗?”“一见那牛的样子,惊得漆毒都没了!”但我的痔疮似乎更严重了,我不愿意把这些都告诉他,竭力迈开步子,重新进了店,拍照了炉灶台前的木梁上挂着的山龟盖、羊头骨和剥了皮露出狰狞面目的野兔,又在后院里拍照了墙角一大堆支立着的牛的骨骼,还有那头已被宰割得血淋淋的不完整的活牛。在给小伙计拍照的时候,小伙计正持刀割牛耳朵,他瞧着我照,竟停下手来,立得端端正正地做出微笑状,他的颧骨上有两团红肉,眼睛小得像指甲掐出来的。出了店门,店主拿着烟来敬我,说:“谢谢这位先生了,多给我们宣传啊!”一扬相机,咔嚓一声,我照下了他的嘴脸,心里说,老婆嘴。他长着一副老太太的嘴,嘴巴上有一颗痣,痣上有一根长毛。你等着吧,我要拿上证据后去报纸上披露,须叫关闭了你的饭店不可!

“要是逢上灾年了,这家饭店能卖人肉包子哩!”我说,“舅舅,那土台子上肯定是常来狼的,咱们到生龙镇住下,然后守在这里一定会拍上狼的照片的。”

就这样,我们在镇子上住了下来。我们的房东是位陕北人,已经十分衰老了,驴一样的脸上垂抖着皱皮,他说他是流落到商州来的,虽然一直是农民,却也是参加过革命哩。他说着的时候,嘴里不停地掉口水,他不说是商州养活了他几十年,只是抱怨他是陕北人,一条龙困在商州成毛虫了。我觉得老头神经有些不正常,但这并不妨碍他说话的有趣,在他的儿媳妇为我做了一顿豆面条吃后,舅舅和烂头去看镇中的那块“生龙镇”石碑,夸讲着这里是商州最能出美女的地方,闯王在商州的夫人就曾是镇子上的梁家女儿。闯王是夜里骑着马从镇街上走,那时的镇街是铺了大青石条的,马蹄声脆,铜铃泠泠,一街两面街房的揭窗都打开了,姑娘们用桂花油抹头,捣指甲花浆敷指甲,眼巴巴等着马的喷嚏在门首响起:他要准备去谁家过夜,马鞭子就挂在谁家的门环上的。当然,闯王的马鞭总是挂在梁家的门环上,梁家就开始烧热水,放进茉莉花叶,女儿就要汤浴了。梁家后院里有一片青竹,数丛牡丹,竹见风拔节,花开碗大,可惜梁家的女儿有命没福,生下一子后,闯王发兵北京,竟没有再带上她,要不,大顺皇朝里她也该是一位娘娘了。我没有去看那碑,在房中用草药洗屁股。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
综穿之莲花游记被夺命格后,我彻底开挂了神魂被诛!卑微小可怜杀成绝世神只斗罗:我的武魂带词条又生啦?呆萌小雪兔把兽世炸开锅了放开我,我真不想修炼那位执行官竟如此温柔僵尸:人在任家镇,成九叔师兄四合院:我听劝,你们怎么疯了?哼叫我师哥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