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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泡中文 > 贾平凹经典小说集(套装共4册) > 第六章

第六章

真没有想到,这只狼竟如此容易就露面了,它刚才藏在哪儿,是在躲避着黄羊呢还是在观察着黄羊争斗,要等着黄羊体力耗尽时而突袭吗?我在抓拍黄羊时突然镜头里出现了狼的,当我意识到这是狼时,狼已经消失在土屋里,但我相信我是为狼拍下了一张照片。这令我十分激动。为了要清楚地拍下这只狼的形象,我举着相机从梁上往下跑,烂头一边叫喊着危险,一边提了枪来追我,山道上的荆棘挂破了我的衣服,脚脖和手也不知被什么撕烂了几处,殷红的血道如蚯蚓一般爬在脚面和手背上。

跑近土屋,土屋竟无人住,很显然,狼是钻进屋里去了,因为用一根木棒儿拴着门环的门开着,折为两截的木棒儿掉在台阶上。进了屋,屋里一个锅台,锅台上挂着三串油乎乎的咸肉,锅台旁一个大瓷缸,或许装着酸菜,或许是盛水的,缸上放着一个筛子。再就是一个石板砌成的大炕,炕头墙上有木橛,橛上架了木板,堆放着这样那样的口袋和陶罐。炕边着一台小石磨,小石磨的手摇柄套着长长的摇杆,摇杆的一头用绳系了吊在屋梁上。土屋里的设备就这么简单,狼在哪儿呢?会不会是我刚才看花了眼,或是狼真的跑了进来,而在我们从梁上跑下来时它又从门里跑出去了,或是从后墙那个小窗逃走的,可小窗虽仅仅是个洞,洞却极小,狼能逃得出去吗?

“人要急了斗大的一个窟窿也能钻进去,”烂头说,“狼更会缩骨法。”

我丧气地坐在炕沿上。

“这家怎么没人?”我说。

“鬼知道。”

“就是出门了,柴棒也能当锁?”

“鬼知道。”

翠花是这时候才从门外跑进来,它一定是发觉我们突然地离去,从树上跳下追来的,浑身的毛已经蓬乱,甚至后腿上一片毛都没有了,它对着我们叫,蓦地围着瓷缸转了一圈,双爪挠缸。

“翠花,翠花,你瞧你这样子,”烂头说,“做女人也是窝囊女人!”

缸上的筛子猛地跳起来,打在了我和烂头坐着的炕沿,我们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一只肥狼忽地从缸里蹿出来,一股风般地冲出了门,不见了。

“狼!狼!”烂头锐声叫喊。

我们扑出了屋门,屋外什么也不见了,烂头端了枪四处查看,哪儿还有狼的影子?骂道:“狗日的它耍咱哩!”随之两人都笑得没死没活。

这就是我们在北山的奇遇。狼是最后也未露面的,我越是夸奖着翠花的嗅觉,烂头越觉得脸上没光,他承认他不行,如果队长在,队长是能闻到狼的气息的,这只狼就难从缸里再逃走了。既然这里发现了一只狼,会不会还有另外的狼呢?我们从土塬上下来,走到一条沟里,沟畔里有人在那里挖土坑,有的已经挖好,上边蓬了树枝,烂头就说:“挖陷阱,是套狼吗?”他们说:“狼不是不让猎了吗,听说没有,捕狼队的人都被抓起来判刑了!”“这是哪个婊子生的造谣哩?”烂头骂了,“不套狼怎么挖陷阱?”山民说:“套黄羊呀,黄羊只是害骚庄稼,我家去年秋季三亩地的谷子收不到两成,全让它们糟蹋了,狼怎么就不来吃了这些祸害!”又走了五里,见几十户人家顺着一个窄小的沟畔组合了一个村子,差不多是后晌,各家的烟囱上冒着炊烟,细滋滋地往上长。烂头说:“今天就歇在这里。”我问前边还有没有更大的村镇?烂头说是有一个寨子在后沟里,但住在这里好,悄声道:“这地方以前我来过,有一个漂亮小寡妇,我那时差一点就要把她娶回家了,或许现在还在哩,你瞧瞧,长得让人心疼哩!”进了村子,他径直领我去村后最边的一家,一个老太太正抱了一捆柴草往厨房去。烂头殷勤地说:“大妈,你看谁来了?”老太太说:“谁?”烂头说:“我嘛。”老太太说:“你是谁?”烂头说:“你认不出我了?”老太太还是没认出。烂头说:“翠花呢?”猫喵地叫了一声,烂头说:“不是叫你!”我这才明白烂头给猫起名儿原来是寄托旧时的恋情哩。老太太突然说:“记得了记得了,你姓王嘛,后岭开油坊的王家老二嘛!”烂头笑着的脸慢慢不笑了,低头低声对我说:“人老了记性都是这样。”虽然老太太最终仍不知烂头是谁,但我们还是住下来,而且吃了一顿饭。饭中烂头还是问翠花呢,老太太说出嫁了,就嫁在村前口的那一家,嫁过去日子仍不顺,三天两头吵闹,看来要嫁得远远的,吵呀闹呀听不着心也不烦了。烂头就不住地吸溜着嘴。老太太听说我们是来寻找狼的,便说:“有嘛,咋能没有嘛,我估摸睡觉前它就会来的,你们得帮我捉嘛!”吃完饭,烂头却睡下了,只喊叫累,我说不是还要捉狼吗,烂头说,这老太太老得颠三倒四了,能有多少狼,她说来就来了?我想想也是,就倒在炕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一阵鸡叫,接着是哐啷一声,老太太喊:“小伙子,小伙子,快来捉狼!”我和烂头胡乱穿了衣服出来,老太太弓了腰抵着院墙角的鸡圈门刚刚打开二指宽的缝,唰地一条东西喷出来,落在院中捶布石上,烂头眼尖手快,将一个背笼倒扣下去,背笼里扣住的竟是一只黄毛老鼠。

“这哪儿是狼?”烂头说。

“黄鼠狼不是狼?!”老太太说。

原来这是黄鼠狼!黄鼠狼怎么冲出来时是一条蛇样的,烂头说,这东西急了,酒盅大的窟窿都能钻得进去。老太太一边从屋里拿了个小麻质口袋,一边历数黄鼠狼的罪恶,说五只鸡被咬死了三只,你喝了我鸡的血今日我得喝了你的血,就让烂头将背笼放一个口,黄鼠狼又钻进了麻袋里,她就扎了麻袋口,慢慢收拢口袋,最后隔口袋按住黄鼠狼的头,脚就踩住了黄鼠狼的身子,叫烂头用剪子剪开口袋一角,露出脑袋,再用剪子剪脖子。烂头说:我来我来。将口袋和黄鼠狼一块拧,拧得黄鼠狼一动也不动,听得见吱吱叫又噗噗放屁,院子里立时有骚臭味。烂头把黄鼠狼脖子剪开,老太太在碗里先盛了些温开水,然后接血,自个喝了几口,让烂头喝,烂头一气喝了大半。末了,烂头又让我喝,我不喝。烂头说:“这血对肾好哩,害肾病的喝过五只黄鼠狼的血不吃药也就好了!”他把剩下的全喝了,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碗,灯光下,嘴唇上腮帮上都是红的。

“黄鼠狼肉不好吃,扔了去,尾巴送给你吧!”老太太对我说。

我要尾巴干什么?谋着捉狼哩,捉了个黄鼠狼,老太太真会戏弄人。烂头说你不要呀,这能卖钱哩,狼毫笔你以为都是狼的毫毛做的吗,其实除了狼的毫毛主要还是用黄鼠狼的尾巴制作哩。我仍是不要,回到房间重新睡下,烂头却没了睡意,问现在几点了,我看了表说九点十分,他说你睡吧,我出去转转,还给我掖了掖被角,就出去了。

烂头一走,我也睡不着了,而且老太太在堂屋里纺线,嗡儿嗡儿的蛮好听,我就又穿衣下来,和老太太说话儿。老太太是前年把老头子死了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分家后新盖了房,就是前面沟岔口的那一家,她和小儿子过,今日儿媳的弟弟结婚,小两口行门户去了。“生了儿是给亲家生的”她说,这一去怕三天四天不得回来的。我当然就问到这里还有没有狼,她说狼确实是少了,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一个冬天一只狼纠缠上了她,是只秃尾巴狼,出门老碰着,碰上了狼就坐在路边嘟嘟嘟地向她吹气,然后就走了,她也不知道狼是为啥没有吃她,现在倒是一年半载里真见不着一只。今年正月,她去泉里舀水,看见泉边坐着一只狗在喝水,她确实以为是狗哩,说:狗子,狗子,你把水喝脏了,人怎么喝?那狗看着她,把尾巴往屁股下收了收,这一收她看见那尾巴又粗又硬,叫了一声“狼!”。狼被识破了面目,站起来慢悠悠地走了。“狼聪灵得很,它看我一个老婆子,走开时走得慢腾腾的,我还纳闷:年轻时狼不吃我,年老了,一把干骨头的,狼更是不吃了!”

我笑起来:“那土塬上的独屋里也住着个老年人吗?”

“你是说铁墩呀!”

“叫铁墩?”

“铁墩老倒不老,但是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都饱了,他住在那儿图方便,白日黑夜门开着,盼着进来个女的哩!那老光棍,只要尾巴一揭是个母的他都要哩!”

“今日有只狼就进了那屋的。”

“是不是?母狼都寻他啦?”

老太太呵呵呵地笑,脸皱得像个核桃。

“他呀,门开着是没吃过亏,”老太太说,“这四条腿的都还能防,两条腿的就防不住了。”

“两条腿的?”

“两条腿的人呀,前日门上来了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婆婆奶奶的叫,我只说要饭的恓惶,舀一碗饭让他在屋里吃,我就去场上抱一捆柴去,回来他人不见了,碗拿去了,连鸡窝里一颗鸡蛋也没了!”“那你不怀疑我们是贼吧?!”“背着照相机做贼啊?!”老太太有趣,我当下提出要给她照一张相,她高兴地应允了,就到卧屋好长时间不出来,出来了已换上一身新衣,头也梳得一丝不乱,搬出个老式椅子坐下让我照。但照相的时候,她却怎么也是不笑的,我让她笑,笑得特别生硬。一照毕,她便又恢复了能说能笑的样子,直嚷嚷刚才把她紧张死了,她让我看她的手,手心里果然是汗。这当儿,烂头碎步跑回来,脸色通红,老太太说:“你在这里还熟呀!串谁家了,勾引谁家媳妇了?”说得烂头脸更成了红布,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

重新睡下,烂头说:“明日就住在村里,咱到旁边的沟岔寻狼去。”我说:“你不是说只住一夜吗,这里恐怕也就只有那一只狼。”烂头作难了半会儿,终于神秘地说:“你知道刚才我见着谁了?”我恍然大悟:“你去翠花家了?!”烂头说:“这你知道啦?你不要高声,我给你说,我寻到她家,她正去了门前茅房里尿哩,尿得哗哗哗地中听,我等着她出来,叫了她一声,她愣了半天就把我手拉住了,嘤嘤地哭,你瞧你瞧,我这肩头上还有她的眼泪鼻涕哩,我没有擦。”我说:“烂头,我和你可是约法了两章的,这事到这一步为止,若再有个什么发展,我知道咋办,你也知道咋办!”烂头打自己嘴,睡下了。

又是一个白天,我们走遍了周围的沟沟岔岔,一无所获。天擦黑进村,烂头说他头开始犯疼,得去前边的寨子里看有没有医疗所,要买些“芬必得”,就让我先回了老太太家。吃了饭,老太太又坐在屋庭里纺线,烂头还没有回来,我在房间一时无聊,就整理起行李,在换衬衣时,突然急出了一头的汗,因为挂在脖子上的金香玉不见了。一时把所有衣服口袋翻遍,又抖了被褥,仍是不见。烂头回来,我立即拉住,问见着没见着金香玉,烂头愣了一下,就矢口否认,我感到了无望便闷闷不乐地睡下了。这里原本是有电的,老太太纺线却点的煤油灯,夸耀纺线又不是绣花,她年轻时在月光地里一纺一夜哩。老太太舍不得开电灯,我们也拉灭灯,黑暗里,隔着界墙是纺车的嗡嗡响,先觉得吵,后来换个思维,权当作为音乐去欣赏,脑子里便渐渐迷糊了。烂头抱了枕头闻了闻,说他的那个枕头一定是儿媳的,有一种别的味儿,我蹬了蹬他,自己就睡沉了。突然转过了一棵树,一棵老得浑身有洞的树,一个人在地上躺着,样子很像舅舅,跑过去一看,耳朵尖耸尖耸,还会闪动,果然是舅舅。舅舅躺着的地方原来是个山洞,山洞很大,刚才我竟没有察觉,往深处看了看,极远的方位有了光亮,可能是另一个出口,亮一个白圆,而洞顶一层一层石头上吊挂了无数的蝙蝠。舅舅睁开了眼看我,因为眼屎很多,一只眼被糊着终于没有睁开,他想坐起来,但动了动头又躺下了。烂头走进来,左手牵着富贵,右手抱着翠花,半跪在舅舅身边,说:队长,你想吃呀不?舅舅摇摇头。烂头说:队长,你想喝呀不?舅舅摇摇头。烂头说:队长,你想呀不?舅舅还是摇摇头。烂头哭了,拉我到一边说:你舅舅毕了,人要是不想吃了喝了了,人那就毕了!我进去又问舅舅你病了吗,舅舅说浑身发软,你瞧瞧这手腕子是不是又细了?舅舅的手腕果然是细了。我说舅舅你怎么就躺在这儿,咱们回吧。舅舅说,我要死在这里。我说怎么死在这里,家里人也见不上你的尸体了。舅舅说:你见过哪一个野兽的尸体了?野兽是感觉自己不行了,就钻进一个洞里悄然死去的。舅舅的话使我很伤心,我就一定要背了他回去,但我怎么也背不起来,这时候烂头使劲拉我,我气愤地说:我要舅舅!我要背舅舅!

“书记,书记!”烂头在大声叫喊,而且扇了我一个巴掌。

我睁开眼来,烂头果然在打我,炕边站着老太太。

“你快醒醒,”烂头说,“睡得这么死,贼把你背走了也不知道!”

我莫名其妙,被烂头强扯着就往门外走,迷迷怔怔绕到屋后墙,那里躺着一个人,头在墙角的窟窿里塞着,胳膊和身子在墙外。烂头连踢了那人数脚,骂个不迭,遂对着墙窟窿喊:“取了凳子!”屋里的老太太说:“好了!”烂头就拉出了那人,像提了一条死狗似的把那人提丢在院子门口,对我说他要去喊女儿女婿的,手脚忙乱地向村道子跑了。

把那人拉回来交给了老太太,我才完全清醒了,原来老太太纺线纺到后半夜,发觉有贼在挖屋后墙,她没有惊叫,也不理,只是停下纺线,坐了小板凳就看着那屋角墙土往下落。果然不一会儿,墙角根出现一个小窟窿,有贼的一颗脑袋探进来看,老太太就势将小板凳垫了贼的下巴,贼被卡在那里,动不得也说不出话,老太太才又拉开了电灯,过来叫醒烂头,烂头又打醒了我。

“你这龟孙子,做贼做到我家来了?!”老太太把一口痰吐在贼的脸上。

贼趴下就磕头:“奶奶,叔叔,我再不敢来了,再来让狼吃了我,吃得一个骨渣渣都不剩!”

“说得巧!”老太太说,“让狼吃了你,你知道现在是没狼了这么说?!”

院门口哐哩哐啷进来三个人,是烂头和一男一女,烂头骂道:“没狼?这就是狼!”从院台阶上拿起了个棍子就打,血从贼的头上往下流。那男子却进了老太太的卧房,直声问:“尿桶呢,尿桶呢?”提了半桶生尿就哗啦浇在贼的头上身上,贼吱哇着喊疼,而满屋满院一股尿臊味。

“你这是浇贼哩还是熏咱哩?”女人说。

女的瘦高高的,一对杏眼,头发上别着一枚白发卡,她弯腰提了空尿桶要出去时,经过了我的身边,我蓦地看见了她的衣领没有扣严,脖子上有佩戴挂件的绳系儿,绳系儿是黑色的。我的金香玉绳系儿就是黑色的!但我不敢肯定她的黑色绳系儿就是我的,更不敢肯定她挂的就是我的金香玉。

尿水和血水混合着把贼脸弄成个大花脸,贼用袖子擦,烂头一棍子又磕在贼的屁股上,棍子断了两截。

“叔,叔,不要打我,”贼说,“娃认识你嘛!”

“认识我?我是谁?”烂头说。

“你是捕狼队的,”贼说,“今早我还见你们队长了。”

“胡说!他在哪儿?”

“我不敢胡说,我是在红岩寺下边的沟道里见的。”

我们停止了殴打,问贼所见到的捕狼队队长是什么模样,他竟回答得一点不差。那么,舅舅在红岩寺了?!烂头一拍脑门叫道:我这么糊涂的,怎么就没想到红岩寺呢,红岩寺是你舅舅认识的那个老道住的地方,而你舅舅走失的三岔沟口往北一直往沟脑就是红岩寺呀!我想起了刚才还在做的梦,我说不清这个贼的出现是一种什么缘分,我说,我要见舅舅,咱们去红岩寺。

烂头去上厕所,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老太太的女儿就出去了,这情景别人没留神,但我注意到了,直在心里骂烂头胆大,却也站在门口,以防老太太的女婿去院里。过了一会儿是烂头先回来,他在对我说如果要去红岩寺,还得原路返回到三岔沟口再进北边的沟,需要二至三天,即使舅舅在红岩寺,会不会就还待在那里的,问我怎么办。接着是老太太的女儿也进来,手里提着从厨房拿来的热水壶,问我们喝不喝,都说不喝,她也不倒了,说:“从前边的脑沟梁翻过去往东,是可以直接到红岩寺的,只是路难走。”我看看她,却发现她脖子上的黑色绳系儿不黑了,是条黄色的。黄色绳系儿是烂头买来的弥勒佛挂件的绳系儿。我立即肯定了她先头挂的就是我的金香玉,是烂头偷拿了去送她的,刚才在院子里他将自己的那挂件又交换了。我心里一喜,说:“这就好,路难走却捷快嘛!”烂头又踢了贼一脚:“你知道路不?”贼说:“知道,我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烂头说:“那你带路!”

就这样,意外的盗窃事件,贼竟成了我们的向导。老太太和她的女儿赶紧烧锅做饭,一定要我们吃罢饭了清早赶路身子不冷。我和烂头也就收拾行李,烂头在弯腰系鞋带时突然叫道:“书记,你瞧那是什么?”我弯腰看了,就在炕与柜子的夹缝处有了我的金香玉。烂头说:“这一定是你睡觉时卸下来放在柜盖上掉下去的,要是没寻着,我可是重大犯罪嫌疑人了!”我没有说破,只笑道:“活该完璧归赵给舅舅哩!”

贼是个瘦子,殷勤机灵,一路上对我们伺候得还好,我就慢慢放松了对他的警惕,让他背着我们装干粮的袋子和枪。经过一片林子,烂头的头痛病犯了,我让他靠在树上替他捏头,捏得我一身汗,疼还不能止,我就让贼为他捏,后来拿拳头砸,甚至脱了鞋啪啪啪地扇打天灵盖,疼才减弱了,但人却虚脱得躺在那里如一摊稀泥,连眼睛也懒得睁。烂头的病这是整个寻狼过程中犯得最严重的一次,他说他有死亡感,我也感到了他要死亡的恐惧,我叮咛贼去林子里找些泉水来,我当时想着把水找来了可以给他烧一缸热水喝,我却真傻,竟一时忘记了他的身份是贼,并没有让他放下背着的方便面口袋和枪。贼去了好久的时间没有回来,我气得只是骂,但是没有声息,待我亲自走出林子,林子外的一个崖脚处有一泓水泉,泉边有贼跪下去喝水的膝盖印,一棵小桦树上挂着枪,而贼不见了,方便面口袋也不见了。

这个半天,我和烂头是没有吃一口食物的,我跪在烂头面前责备着我自己,烂头却安慰着我了。他完全像变了个人,说只要枪没有丢,这就好,少吃一顿两顿有什么呢?我让他多歇一会儿,重新去舀水来烧了给他喝,并要出去寻找能吃的东西,他扶着树站起来,说不敢多歇的,歇久了就走不动了,必须限天黑得赶到红岩寺。可想而知,我们行走得是多么缓慢,直到天黑,才走到一个有着人家的沟里,拍打着门环要求投宿。

你是无法想象,深山中会有如此整端的四合院,虽然堂屋、厦房,以及柴棚磨坊牛棚猪圈院墙都是以石板苫顶,但宽敞干净,连一根柴草渣儿都没有。更出奇的是大大小小六七口人,皆五官清朗,衣着鲜亮,你不得不感叹在深山里除了痴呆、罗圈腿和瘿瓜瓜外,仍是有着英俊人物的。我们进去的时候,这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在那么一个灶台上安装了一架饸饹床子,盘好的荞麦面团放到了饸饹床子的槽子里,一个人骑在杆杠上往下按,饸饹便成形煮在锅里。他们是按下一槽供一个人吃,满屋子是浓浓的醋的酸味和芥末的呛味,翠花连打了几个喷嚏。我们说明了来意,从大炕上跳下来的男人说:“嗬,城里人!这你们寻对了,我是村长,这一沟里再没有比我家干净的了!坐呀,坐呀,给客人先按一槽子啊!”

麻辣饸饹是非常好的东西,我吃了两碗,烂头吃了三碗,出了一身的汗,头痛是明显地好多了。吃罢饭,男人和我们坐在安排我们歇息的厦房里说话,翠花则被孩子们抱着玩耍。男人问烂头还头疼吗,烂头说老毛病了,不碍事的,男人就说我给你治治,说着拍拍烂头的脑袋,舀碗清水呸地往墙上泼了,将一个大铁钉叼在嘴角,又拿起一把锤子,问:你叫什么名字?烂头说:穆雷。男人说:一会儿我叫你,你就应着。烂头说:嗯。男人低了头叽叽咕咕念叨了半会儿,猛地把钉子往湿墙上揭,砸一下,说:穆雷!烂头道:唉!锤子再咚地一砸,连说了三声,烂头应了三声,锤子也砸了三下,男人说:还疼不疼?我看见烂头在瓷着眼寻感觉,末了说:好多了。男人说是好了还是好多了?烂头说:我这病我知道是怎么害上的。男人说:我虽不是医生我却知道害病不外乎三点,一是内伤,一是外感,一是宿业。内伤外感吃药打针能治的,宿业就得还孽债了。烂头说,你家有葫芦吗?男人说有,烂头说你找一个来,我得把钉子往葫芦头上钉了!男人果然找来一个葫芦,烂头就把三颗长钉往葫芦上钉,一边钉一边说:你是往墙上钉哩,我老家那儿的老人让我往葫芦上钉,葫芦权当我的头,别人造孽了到阴曹地府受刑,我是现世报!那男人倒嘿嘿嘿地笑了一通。

“头疼了用钉子钉,手腕子变细发软了怎么治?”我想起了舅舅,问这男人。

“谁有这病?”男人说,“前世若不是被人绳绑索捆,也该是今生里绳索捆绑过别人,是不是?”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院子里一阵猪的叫唤,男人对着窗口朝院子里喊:“给蒸些土豆吃哇,吃饱了少屙少尿也是分量嘛!把架子收拾好!”院子里说:“这你得绑架子哩!”男人转过头对我们说:“明日得把猪抬到山下收购站,晚上要收拾好抬猪的架子的,咱这儿没通公路,啥都要往山下抬哩!”我们忙说,你忙吧,男人就走了。烂头却对我眨忽眼儿,说道:“你不去阻止?”我说:“我阻止干啥?”烂头说:“把猪交到收购站就是为了杀猪吃肉呀!你总反对我吃荤,可都不吃荤了,收购站的人干啥呀,屠宰场的人干啥呀,肉店的人罐头厂的人都干啥呀?!”对于民间广泛流传的轮回转世说法我是不以为然的,那是为了给芸芸众生劝善,但我坚持灵魂是随物赋形而上世的,人虽然是万物之精华,从生命的意义来说,任何动物、植物和人都是平等共处的,强食弱肉或许是生命平衡的调节方式,而狼也是生命链中的一环,狼被屠杀得几近绝迹。如果舅舅的病和烂头的病算是一种惩罚,那么更大的惩罚可能就不仅仅限于猎人了!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慢慢地头痛吧!”

“我活该疼,”他说,“可你说植物也是有生命的,你怎么还吃粮食蔬菜呢?”

“不吃粮食蔬菜,满世界都是庄稼草了!”

“可现在人吃得把所有能种庄稼的地方都开垦成田了,这怎么说?!”

“这不就有了战争、灾荒,不又要计划生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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