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顺善在屋里正和一个人喝酒,子路认不得那人,和顺善热乎着说寒暄话,就掏出了酒瓶,放在桌子上。顺善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拿东西?王厂长,你瞧瞧我这级别,咱喝的都是教授送来的酒!”子路立即猜出这位如戏台上白面小生一般的人就是地板厂的厂长了,他伸出手来,说:“你好!”厂长立即也说:“一提教授,你就该是高子路吧!我叫王文龙。幸会,幸会!”顺善说:“真是幸会,两个大人物幸会了嘛!今天是什么日子?高老庄应该纪念这一天哩!”王文龙递上了名片,子路说:“王厂长,这高老庄的劳力差不多都是你的雇员喽!”王文龙说:“都是地方支持,这不,我就来向顺善请主意来了!”顺善说:“子路,王厂长长得白面书生似的,可办事大气得很,你恐怕也难以想象,他要把高老庄整个儿承包了,全镇的人都要成为工厂的一员,而高老庄的土地又都算工厂的地盘,地板厂将要发展成一个大的公司,那咱这儿的人就有好日子过了!”王文龙说:“这仅仅是个设想,惭愧,惭愧,目前工厂还没有这么大实力的。”顺善说:“没问题,厂长!人有多大的胆地就有多大的产呣!我是支持你的!”子路在心里盘算:高老庄的土地都算工厂的地盘,高老庄的人都是工厂的工人,那么工厂就可以任意占用这里的土地和地上地下的资源了?如果工厂办得好,高老庄的人是能富裕的,可十年八年,以后更长的时间,高老庄还会有些什么呢?子路说:“厂长,你来找我顺善哥是找对了,他就是脑子活,高老庄著名的智多星哩!”顺善的媳妇水兰从厨房里炒了一盘蕨菜烩腊肉,一盘油炸的蛤蟆,端进堂屋说:“子路你回来啦,瞧你把你哥夸的,别人不夸自家夸,荞麦地里剌碟花!他有本事,咋不到城里去当了教授,不去办工厂,倒窝在山里戳牛勾子!”子路说:“咦,你油炸了蛤蟆,你看看,高老庄水泉里一直有这蛤蟆,世世代代没人吃的,倒是你们家敢吃哩!”水兰说:“没想到这玩意儿油炸了好吃哩,越嚼越香!”子路说:“你是眼睛离眉毛太近了就看不见了眉毛,顺善哥要是个不行的,你也不会嫁他!现在是王厂长来请教他了,当教授的也得求他了!”水兰说:“求他?他能干了个屁,连他叔也整日拿了石头要打他哩!”子路说:“迷胡叔是老糊涂了,刚才我在涝池边还遇着他来。”水兰说:“那老家伙不好好地看护着林子的,疯来癫去地骂人,阎王爷还把他留在人世干啥哩吗?!”顺善推了水兰一把,说:“说这些事干啥!你再取个盅子,让子路喝几盅。子路,你爹三周年是准备大过呀还是小过呀?”子路说:“我就为这事来请你去我家拿主意哩!今日逢集,商量个规模了,趁集得办货啊!”顺善拍着脑门,他的脑门亮光光地凸着,像个寿星佬,说:“日子是后天吧,那今日就是最后一个集了。这可是大事,来,你和王厂长喝几盅了,咱与你娘商定去。王厂长,这就慢待你了,你和子路划六拳!”王文龙说:“你们是急事,需要不需要我帮忙?”子路说:“不用不用,多谢你了!”王文龙端了盅子,没有和子路划拳,但对喝了三盅,子路一再说对不起,三人便出门分了手。
依庆来的主意,三周年要大过:老人在人世间就这一个节日了,何况子路又不是平常人。但娘的意思小小办一下就罢了,三周年虽是大事,一是家里没人手,忙不过来,二是村里一些人在地板厂上班,耽搁一天两天让人家少挣多少钱呢,再说子路能有几个钱的?庆来说:“四娘就会哭穷,子路两口都在省城工作,他们没钱谁还有钱?四娘别害怕,我们是不会借的!”娘说:“庆来到了地板厂倒学得会说话了!”顺善一挥手说:“子路,你给我说,你准备拿多少钱操办这事的?”子路说:“你拿主意吧。”顺善说:“前年蔡老黑的娘去世了,待客一百八桌,狗剩给他爹过三周年待了六十桌,栓子给他爹过二周年待了五桌,吃饭穿衣看家当,也没个准儿。依我看,我四伯一生德高望重,又爱热闹,过三周年来的人肯定多,你把谁能挡了?子路又是咱高老庄的名人,方圆几十里哪儿又出过第二个教授?事情办得冷冷清清招人笑话哩!但咱也不必太张扬,人一死,说的是给死人过节,死人又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给活人撑面子,子路这么大的出息,早给咱四伯壮了脸了,荣宗耀祖了,也不见得需要以过三周年争荣誉的?就是再有钱,咱弄得呜吼连天的,别人还背后嫉恨哩。苏红给她爹过三周年,她以为她有了钱,让人刻了匾来送,匾在古时候是皇帝赐的,谁想要个匾就能有匾?苏红把那匾挂在墙上就跌下来摔断了。这活该,她爹负不起匾嘛!我的想法,咱不大不小取个中间,待上四十席客就差不多了。”子路娘说:“这都多了。”庆来说:“这还多?咱本家底窝子大,你算算,就坐十席吧?”晨堂一直坐着吃纸烟,这时又拿打火机要点一根,顺善从他嘴里取过纸烟自己叼了,说:“晨堂,不要只顾着吃便宜烟,你的意见呢?”晨堂说:“我听你的。”顺善说:“你一辈子没主意!”就又说,“四婶,四十席是稍多了些,我已经计算了,咱把镇街的人就算全挡了,但蝎子尾村在五服之内的不说,出了五服的姓高的能挡了哪一家?再加上子路的一些朋友,比如苏红呀,地板厂的王厂长呀,学校里的子路当年的中学同学呀还不来一桌?还有菊娃的娘家人,虽说离了婚,但都住得近,菊娃还在咱家住着,毕竟一场亲戚,藕断丝还连哩,他们肯定要来的,这就得三十六七桌。说的是三十六七桌,你还不按四十桌来做?”娘也掰了指头,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说:“那就四十桌吧。”顺善笑了一下,说:“四婶,你听我安排没错!”头一抬,便瞧见西夏从卧房出来,就叫起来了:“这是咱的弟媳妇吧?”子路忙说:“西夏,这是顺善哥!”西夏说:“顺善哥!”伸了手过来,顺善握了,西夏就到院里去。晨堂扑哧哧笑,说:“他们还握手哩!”顺善说:“正话没你,邪话就你多,在外国,公公和儿媳见了还拥抱哩!子路,我真不知道你媳妇在卧房里,我刚才说到菊娃娘家,她怕不高兴了?”子路说:“没事。”顺善说:“城市人到底不一样!”就从怀里取了一个小本儿和笔,说:“那我就给咱开筹办的项目了。”子路娘说:“这几年村里红白事都是你总管的,你开!”顺善歪头写起来,晨堂就嚷道要子路取了酒来,三个人就一人一口轮换着瓶子干喝,晨堂还说:“顺善,我们先喝呀,给你留着的。”与庆来划起拳。老式拳划了三回,庆来老是输,就提出划日本拳,说是在地板厂学的,教晨堂古司太古司太,晨堂总说成勾子抬。顺善收了笔,说:“少喝几口,过会儿得分配你们去集上买东西!”就念起所开的项目:西凤酒三箱子,啤酒四十捆,香烟四箱子,猪肉八十斤,白萝卜一百斤,红萝卜六十斤,木耳十斤,香菇十斤,粉条三十斤,土豆一百斤,白菜五十斤,蕨菜三十斤,莲花白六十斤,芹菜三十斤,豆腐五十斤,黄豆芽四十斤,绿豆芽二十斤,猪头六个,猪心肺十副,肠子十副,蹄子八十只,猪血十斤,肝二十个,耳朵口条各二十个,鸡四十只,鸡蛋十斤,腥油五十斤,菜油三十斤,葱蒜香菜各二十斤,莲菜四十斤,驴肉四十斤,枣十斤,酱醋盐味精大魁花椒姜粉辣面不算,大米二百斤,江米四十斤,麦面二百斤,荞面五十斤,小米三十斤。众人听了,都点头说:合适。顺善说:“咱就按这些准备,我计算得保守,想不要把东西剩下,剩下一堆四婶一人就不好处理,如果在做的过程中缺什么,可以临时再买,我那里什么都有,去我家拿就是了。现在我分一下工:凡是菜蔬一类,庆来你去集上负责购买,一定要买齐,不要今日买不齐明日到铁笼镇,那就麻烦了。哎,四婶,柴火怎么办?”娘说:“柴也要买的。”顺善说:“庆来你还得负责买柴,硬劈柴买八担,干梢子四担,软梢子三担,我那里有麦秸和干棉花秆,煎豆腐和做心肺麻辣汤最好,我让水兰今黑背几背篓来!”庆来说:“你这不是酿兮我们吗,我穷是穷,柴火还多哩,再说,地板厂的下脚料多的是,我从那儿背些来。”顺善说:“那好。烟酒山货晨堂去买,烟买红塔山还是金丝猴,还是宝成?我看少买些红塔山,买十条,剩下的都买金丝猴,宝成怕拿不出手。”子路说:“金丝猴买硬盒的!”顺善说:“肉类我去寻雷刚。”晨堂说:“我想也只能你去,雷刚鬼得很,你去能杀下价,你看要不要鱼?”顺善说:“咱这不兴鱼,也没人会做,上次蔡老黑过事上了鱼,一半都糟蹋了,咱每个席上上清蒸鸡就很排场了,我到镇街鸡场去买。现在有个问题,就是谁去买粮?我昨日去镇街粮店了,那里的米不好,一样的价钱,不如跑到铁笼镇去买。”庆来说:“晚上我给牛坤说,让他去。咱都忙活哩,他还在厂里上班挣钱的,四叔在世时待他多厚,连他的媳妇都是四叔给物色的,他竟不来问问有事没事?!”娘说:“今日我没叫他,明日他还能不过来帮忙?”顺善说:“灵堂上下的一切东西那就是子路的了。”子路说:“这些我准备了。”晨堂说:“你见过子路买回来的蜡烛吗,天神,那么大的,一根就点一夜哩。还有那些阴票子,城里人有钱,票面都是一亿五千的数呀,我只怕四伯在阴间里这钱怎么个花呀?”顺善不理他,说:“响器的事,咱请东川的张家班还是请西沟村的李家班?”庆来说:“东川的班子唱得好,但西沟李家班是洋鼓洋号,咱都请上!”顺善说:“四婶,你说呢?”娘说:“你四伯一辈子好热闹,就给他多请一班,再是,镇街上现在兴过三周年放电影的,咱也演一场。”顺善说:“你要不说我还要提说的,过三周年是白事,也是喜事,咱演一场。这我得让蔡老黑去办了。”
顺善说完了,问大家还有什么遗漏的,大家说:“顺善真是好主管!”顺善说:“这有个啥,我只是办的多了些罢了。子路你就取钱吧,大家分别去办。”子路就喊西夏,两口子去了卧房,娘又拿酒招呼顺善庆来晨堂喝,晨堂低声说:“子路的经济是媳妇管哩!”正说着,子路就拿了钱出来,每人发了一沓。顺善夺过,说:“这钱我管,我落个账,咱一人先拿三百,买什么都打个票,将来我一宗一宗给子路结算。”当场点了钱,写在本子上,给晨堂庆来一人发了三百元,各自站起来回家拿背篓担子要去集上。子路母子送到门外,顺善却突然拉子路到一边,说:“差点忘了,你觉得是不是应该到镇政府请请镇长他们?”子路说:“这些人我不熟的。”顺善说:“可人家熟你呀!不请他们当然也行,可在地方上,人家是咱们的领导,你这样的名人家里过事,他们不来也没脸面。再说,你以后不常在家,老娘却在,本家人却在,啥事还得靠人家关照的,你说呢?”子路说:“依你的来。”顺善说:“那我晚上就过去请他们,这事交给我好了!”子路说:“啥都麻烦你,一切都靠你了。”顺善说:“这就见外了,我还能给你帮什么忙?!”说完就走了。
子路和娘在门外目送他们走远,很是感激顺善,回到院子,西夏却在窗台上对镜化妆,说她也到集上去呀,石头的头发长了,她想背孩子去理发馆理理发。做娘的忙叮咛发不能理的,等后天中午以后,门上的白纸对联换了红纸对联,灵堂上的东西都拿去坟上烧了,才能洗头剪发的,要不,犯禁忌的。西夏悄声对子路说:“我早上剪了脚指甲的。”子路说:“不知不为过。”西夏说:“你是知道的,这几天却天天要……”子路赶紧拿眼睛瞪她,自己脸却羞红一片,就搭木梯上了堂屋楼上。楼上塞得满满的,全是些没用的桌子椅子,纺线的车子,织布的机子,背篓,菜瓮,还有劈开的柴火。靠墙处是娘的寿材,原本这里一排放了两具,爹的抬走了,娘的年年刷一遍漆,漆得能照见人影。寿材上的木架上,一半放着子路在家时读过的课本,一半放着爹死后孝子贤孙们穿过的孝帽孝袍,麻绳,麻鞋,还有多种纸扎的祭品。母子俩一样一样往下搬,尘灰落了一头一脸,娘不禁想起亡人,一屁股坐在灵牌前的椅子上,用手帕就捂了脸,咿呀咿呀哭了起来。娘一哭,子路也是泪水长流。
院门口有很重的脚步声,有人一边喘气一边喊:“是不是这家?柴来了!”娘立时止了哭,跑出去,一个宽脸汉子挑着一担劈柴在门口,忙说:“是庆来买的柴吧?”汉子说:“我不知道叫什么,胖胖脸,眼睛红红的。”娘说:“那就是!”挑柴人哐地将柴担撂在地上,说:“后边还有成十担的。”语未落,一溜带串进来了硬劈柴八担,干梢子六担,软梢子三担,庆来在后边跟着。柴火一下子堆了一大堆,庆来指挥了卖柴人将柴火往院墙根放,一一付了款,在纸上落了账,打发着走了。娘说:“让人家喝口水么!”庆来说:“都在晨堂媳妇的食摊上吃了喝了。”子路说:“她在集上卖饭啦?”庆来说:“每一集他们都卖麻辣心肺汤,晨堂精得很,我去买柴,卖柴的人多,都争着要卖给我,晨堂就说:要想卖掉,就得去买一碗汤喝,这些深山的人就拿了馍在食摊上买汤泡着吃了。”娘说:“晨堂都是娃多,也是把他逼得这样。你得给他叮咛,菜蔬得今日买齐呀,不要光卖了心肺汤把事误了。”庆来点点头,说他再去地板厂,联系弄些下脚料。娘又说:“如果人家要钱,你就给出钱,不要让人家过后说个不是。”庆来说:“这个我知道。”子路就把一包纸烟塞进他的怀里。
娘说:“庆来这娃老实,”就又对子路说,“你去担一担水来,今中午起,咱就要招呼帮忙的人了,娘还要问你,这四十席不是个小数目,你带的钱够不够?平日寄我的钱我都存了,如果不够,趁早得去信用社取了存款哩。”子路说:“够。”娘就说:“你把花销一宗一宗给西夏说清哩……”子路说:“这我知道。”
娘在厨房里淘米切菜,子路裁纸写院门堂门上的对联,特意还写了四个大字:恕报不周,准备明日贴在门口,使到时没有接到通知的人家能予谅解和包涵。晨堂就引着卖白菜萝卜土豆蕨菜芹菜的人进来了,嚷道着菜价比上一集贵,吃菜如吃命哩!在给卖菜人付款时,晨堂却提出压价,卖菜人躁了,说刚才说好了两角钱一斤的,菜背回家了却是一角八分,哪儿有这种事,拉出的屎还能再吃了?!双方一争吵,子路当然是站在晨堂一边,说菜哪有这么贵的,又嫌萝卜没有洗泥,白菜里浸了水,打圆场就杀价一分。卖菜人气得一口白沫,说不过,打又不敢动手,不卖了吧菜已放在了这里,就说:少一分就少一分吧,全当是几捆菜喂了猪了!晨堂听得他骂,跳上去打了一个耳光,卖菜人也要扑过来,子路吓得忙去抱了他的腰,顺善就进了门,一声吼叫把双方震住,问明了原委,也不好补卖菜人的那一分钱,哄哄劝劝让走了。卖菜人一走,顺善倒埋怨晨堂不该赖价,更不该动手打人家,晨堂只是嘿嘿笑。顺善把背篓里的猪头猪蹄猪心猪肝猪肺猪肠倒出来一大堆,晨堂就提了猪头挂在门环上,嚷道这猪头卸得好,说:“雷刚那狗日的生意好,走的是政治路,他要不买通镇政府,这么大个镇子他能领到屠宰证?上个月我去买猪头,他给我卸到耳朵根,子路,你瞧顺善去了,卸得整个脖子都在哩,这溜屁眼的货!”顺善得意地笑,说:“不是他溜我屁眼,是你把人活倒了。”娘从堂屋出来也说:“雷刚认顺善的账这没说的,再是,雷刚一个人住在镇上的时候,可怜成啥了,你四伯念及他和雷刚的爹以前在北山烧过炭,就给过雷刚五十元钱的,饥了给一口强似饱时给一斗,雷刚杀起猪后,你四伯去买肉,他总给割好肉,现在过三周年了,雷刚还照顾咱,这娃有良心的!”顺善说:“整块子肉晚上送来,我也请他一家后天过来,可能肉价还会落几分哩!镇政府我去了,吴镇长在,他高兴得很哩,说一定要来的,还建议是不是也请派出所的朱所长,信用社的贺主任,我想,也是,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么,也就去都请了,没有不欢天喜地的!”晨堂说:“子路又不贷款,请他干啥?那个姓朱的,才不能请吃,给狗吃了也不给他吃,就是披了一张公安皮么,你瞧他耀威扬武成啥了?!”顺善和娘却嘿嘿笑起来。子路也有些不大愿请得那么多,就问笑什么,顺善便讲了去年冬天晨堂和一些人在家摇宝,原本在院门前布了哨的,没想朱所长有事从屋前过,听见里边一哇声地吆喝,知道晨堂又聚众赌博,遂返回叫了三个警察来抓,那门口放哨的发现了,只叫了一声“朱……”朱所长就一拳打得窝在那里,蹬开门直往上房去,一帮男女炸了窝地乱跑乱钻,有人从后窗往出跳,窗外是站着一个警察儿,出来一个撂倒一个,后檐台阶上就扑塌了四个,屋里的也全捉住,每人把身上的钱往出掏,一块儿收了八千元。朱所长并不满足,开始搜屋,结果水瓮底下塞着一千元,柜上的米篓里塞着三百元,炕席下压着七百元。别的人收了钱就都放了,把晨堂、来正和庆来用铐子拉去派出所,审问聚众赌过几次,审问到晨堂,晨堂只是不说话,朱所长一个巴掌扇过去,晨堂嘴里掉下一卷钱来。现在要请朱所长,晨堂不悦意。顺善说:“晨堂你恨所长是你恨的,子路却没必要得罪人家。我已经请过了,再不让人家来,怎么收场,这些人一般去请,他还请不来的。”晨堂瘪了瘪嘴,洗了个萝卜来吃,就一边骂着姓朱的一边往门外走,娘赶紧说:“吃了饭再走!”晨堂说:“我先去集上一趟,过会儿来。”顺善却说午饭不要管他了,他还要去请响器班的,子路就让他看看灵堂的布置,顺善看了,说:“四婶,给骥林娘说过没有,得让她过来帮忙的。”娘说:“几天前我就说过了,办这种事哪里少得了她?”
西夏在集市还未开圆去的,直到四面八方的人挤得一条小街水泄不通,又渐渐过了午时,太阳已经照在稷甲岭顶上,人稀少起来了,西夏还有兴趣在那里转悠。西夏的腿长,生性又好奇,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她从家到校去,若要经过商场就得去逛一次,常常便迟到了,老师一见她迟到,已经没了脾气训她,说:又去商场点货了?!这话西夏一直记着,同学们也都记着,聚会时提起这事就痛笑一顿。在乡下的集市上,对于西夏来说,什么都是稀罕,她把每一个山货铺子、摊位挨着看,把每一样未见过的东西拿在手问这是什么,做什么用,是什么价,卖主们瞧她人高马大,又穿着时兴,认作是城里来的人,腰里有钱,莫不热情介绍货物,甚或欺骗,说得天上没有地上仅存,水也能点着灯,以至于她走过了还撵过来说再便宜一元或五角,弄得她后来就双手插在口袋里只看不动手。在牛羊猪猫狗市上,到处是牛粪猪屎,热腾腾的臭气冲天,但买者和卖者在那里揣牲口的脊梁,捏牲口的肚皮,扳过牲口的嘴看牙口,然后各自把一个袖子拉长,两只手在袖筒里捏弄。西夏不知道这是做什么,跑近去歪了头看,旁人告诉说:这是讨价还价哩。西夏问怎么个讨价还价那人就比画伸几个指头是代表多少钱的,就又有人说城里人哪里懂这些,偏指着远处的一头驴问:“城里人你瞧瞧这驴怎么有了五条腿?”西夏看时驴的生殖器老长老长地吊在那里,她有些生气。便见一个戴着大而厚茶色水晶镜的,衬衣领黑污污的,却披着一件蓝制服的人过来游悠了一圈,说:“德胜,你把饭店关门了?”叫德胜的说:“开了烟酒铺子,你们却拿烟酒赊账,开个小饭店,白条子又收了那么多,我不关门怎么办呀?!”披制服的说:“你这是甚意思?我只去吃过两顿饭啊,打白条子也不是不给你兑现呀!”德胜说:“王主任当然例外啦,你给我办了多大的事情,我应该好好请吃的。”一人说:“德胜,烟酒铺子办不成,饭店办不成,你给咱镇上开个妓院么,那来钱一定快哩!”德胜说:“那更不行,领导上去就不下来了!”众人哈哈大笑,西夏也笑了。从牲口市过来,是集中了一大溜的小吃摊,似乎这里的人来赶集,除了买货卖货,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来吃的,那些小吃摊前都是坐着蹲着站着许多人,个个满口红油,一脸热汗。西夏就看见了晨堂在帮他的媳妇卖麻辣心肺汤,晨堂的鼻尖上总挂着一滴清涕,在那里一边忙着把碗筷在一盆脏水里洗刷,一边喊:“麻辣汤,麻辣汤,又热乎又便宜啊!”西夏不愿近去,站在一家屋檐下的台阶上往这边看,旁边一个瓦盆瓦罐儿摊,卖主个子极矮,却老得头发胡子全白了,不停地敲着瓦盆儿叮叮响,说:“女子你不去吃吃?”西夏说:“我怕不卫生。”老头说:“不吃对着的,他那食摊高老庄人不吃,只哄南北二山的,去年两口卖饸饹,晨堂卖着时上过一回厕所,不知他用瓦渣擦的勾子还是用土坷垃擦的,手指头上就粘了屎,回来不洗又抓饸饹,买饸饹的问你手上是啥,他往嘴里一抹:酱辣子,酱辣子!”西夏恶心得就反胃,也不看晨堂他们了,跑去看一个老太太卖花馍。花馍放在一个柳条编织的大方笼里,以面食做就鱼、兔、虎、猪,猪身上又爬满了五毒,造型夸张有趣,颜色大红大绿,西夏爱不释手,拿了照相机拍过来拍过去,最后干脆就把馍和笼全买了。但把花馍拿回去,西夏是不想这么早离开集市的,而提着花馍又不方便,瞧见斜旁正是三治家的饭店,就把花馍存放在那里。那秃头老婆嚷道:“地方真是邪,说龟就来蛇!这就是子路的新媳妇!”一帮五六个妇女就拿眼睛看西夏,西夏不知所措,只得微笑点头。原来这些妇女都是与子路家沾亲带故,或是蝎子尾村人,她们要在后天给子路爹送献奠,又不想在家蒸那大馍或自家蒸不好大馍,便到三治的店里来定做。一个妇女就站在西夏面前,痴呆呆把她从头看到脚,从脚又看到头,然后对立在桌子前哭丧了脸的一个女子说:“英子英子,你哭你娘的啥尿水哩,你这姨是省城人,家里钱用麻袋装的,可你姨穿的啥,一身棉布,你还讲究要穿不起色的裤子!”那妇女又说:“你没见到菊娃?”西夏说:“我没见过她,她也来做献奠了?”三治的媳妇说:“她是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了,你们这姐妹俩……”那妇女说:“咋能是姐妹俩,菊娃应该为大,她为小哩!”西夏脸上不悦了,说:“噢,要是在旧社会,子路还可以有三房四房的!”告辞了走出去。
西夏后悔把花馍存放在店里,女人们的是非多,高老庄的女人她有些受不得,可在街上的人窝里,她倒真希望能碰着菊娃。她虽然没见过菊娃,她自信若是碰着了,能凭感觉就认出她的。但在集市上始终没有见到。她跟着一个头大腿短的人走,矮子又是外八字步,摇摇晃晃走了前去,她也摇摇晃晃起来了。猛地觉得不妥,停下步子,身已拐进一条小巷。巷里有一所砖雕的门面,土红色的院墙上垂落着迎春花蔓,有纸条写着“危墙,行人勿近”,走近才看清是一座寺庙,庙门楼上石刻了“太壶寺”三字,而院墙歪斜得厉害,有一段用三根木椽顶着。西夏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巷的岔道那边顺善背了猪头猪心猪肠的过来,忙避身在一边。忽见墙边竟立有一面石碑,便背身假作读碑的样子。但西夏没想到碑是清代石碑,又写着“农家四季”几个大字,便有了兴趣,就一边用手擦着碑上的小字一边往下读:
春季事如麻,请坐一杯茶,有话早开言,吾好布生涯。播种有迟早,各宜依时下,务农本争春,节令趁勿差。夏季正耕耘,闲情少关心,时来不可误,苗从何处生?刈麦兼晚种,栽插桑蚕纷。非谈古今时,鸣蝉恐寒生。秋风白露生,劝君莫远行,谷黄宜早收,免致求别人。仲秋防霪雨,霉烂潮湿深,晒干与上仓,早纳国课征。冬季霜风起,收拾柴和米,围炉课儿读,与客谈家计。把酒话桑麻,同乐太平世。祈天尧舜日,击壤而歌欤。
读毕,想这块碑子怎么立在这里?就听寺门口两个和尚在说着稷甲岭的崖崩,和崖崩崩出的那只千年老龟。回头看看,顺善已经过去了,却又过来三人一边走一边说:“雷刚一身杀气的,鬼也敢寻着他老婆?”“恐怕也就是他杀生太多。”“我以前不信的,现在不由你不信,菜花的男人与她没亲没故,她说的和他的声也一模一样,这才怪了?!”“这怪啥哩,东川三月份还出了个再生人呢。”“什么是再生人?”“就是人死了十年八年,突然几十里外有人来寻他老婆,来的人年轻轻的,老婆却五十岁了,说他生前是这老女人的丈夫,能把生前的事说得清清楚楚,连那女人屁股上有颗痣也说得出来!”西夏听得糊糊涂涂,出了巷子,许多人在嚷嚷要去看雷刚媳妇鬼附了体了,她也不知雷刚媳妇是谁,便跟着人往街东头走。一直走到背街土场子前一户人家,院子里挤满了人,一个女人倒在台阶上双目紧闭,却大声说:“我是得得,我饿得很么,你让菜花来!菜花给我的饭放在柜盖上,他们都抢哩,我抢不到,让菜花把饭给我送到坟上来!”旁边人都目瞪口呆,一个光头汉子就抱了那女人,呼叫:“香香,香香,你醒醒,我是谁?我是雷刚!”香香眼睛仍是不睁,说:“我认不得你,你把菜花叫来!”有人就叫:“去叫菜花来,菜花不来,这横死鬼不走哩!”香香说:“菜花,菜花,我有一双鞋,是胶鞋,我藏在堂屋的架板上,我要穿哩!”就有人说:“谁去南驴伯家看看,是不是有胶鞋藏在架板上,就知道是真得得还是假得得,或是香香装神弄鬼故意要吓雷刚哩!”雷刚说:“香香没这瞎毛病,别人怕老婆,她却是听我的。”旁边人说:“别人怕老婆,你是老婆不怕!”西夏也觉得奇怪,在省城从来没听说过鬼魂附体的事,乡下的鬼倒厉害了?院门口就有人喊:“蔡老黑来了,鬼怕恶人的!”果然众人闪开,蔡老黑拿了一根桃木条走进来,老远说:“是得得缠人了,这得得老实疙瘩子,他来缠什么,害得雷刚猪也杀不了了!我看看。”西夏忙缩头在人背后不让蔡老黑看见,却见蔡老黑过去让雷刚拿一个簸箕来,盖在香香身上,就用桃木条连连抽打,厉声问:“你是谁?”香香说:“我是得得。”蔡老黑说:“得得,你死了就死了,你胡跑什么,雷刚正要杀猪给你叔过三周年呀,你这么害雷刚的老婆,你四叔也饶不了你!”香香说:“这我不管!”蔡老黑说:“你走吧,你有冤你去找地板厂的老板么,他们城里人占了高老庄的土地,用了高老庄的资源,他们富得流油哩,你来缠香香算什么,活着窝囊做鬼也窝囊?!”众人就嘿嘿笑。香香说:“我去厂里了,厂里人气太旺,我不敢去!”蔡老黑说:“那你就欺软的来了?!你走不走?”香香说:“我不走。”蔡老黑叭叭叭连抽了七八下桃条,香香就叫起来:“我走我走,可你得答应让菜花把饭送到坟上。”蔡老黑说:“这我给菜花说。”香香说:“我还要鞋哩,那鞋不能给菜花她哥穿!”蔡老黑说:“这我也说,你走!”香香忽地睁开了眼,一时头上脸上汗珠咕噜噜滚下来,好像是才耕完一块地似的,说:“我这在哪儿?”众人一哇声喊:“鬼走了,鬼走了,瞧她现在的声就是香香的声了!香香,你知道刚才说的什么吗?”香香说:“我说什么了?我要喝水!”蔡老黑说:“把人背回炕上去,都散了去,散了去!”西夏忙出了院子,心里慌慌地跳,看看天到半后晌,巷道里有风在吹,树也长着,不知那鬼是怎么走了的。
回到家里,庆升和来正在院子里劈柴,一群小儿在嬉闹,来正懂得拳脚,蛮有力气,三下两下就把一根碗粗的柴劈成几片,庆升说:“好!”来正得了意,也不用斧子,将一根柴支在台阶上,运运气,一脚踹下去,柴也就折了。小儿们看见,一起起哄,拎了一撂砖来要来正表演头破砖,来正也便剥了上衣,列了马步运气,肚皮上立时一个小球状的疙瘩咕涌涌上,咕涌涌下,最后一紧腰带,双手舞动,已将气运到脑门,举起砖来,呼地一拍,砖哗啦断为三截,满院子人都鼓了掌。娘问道:“你吃过没有?”西夏说:“有什么吃的?”她便到厨房去翻,锅里留着米饭和炒肉,还有一小盆肚丝汤。子路扛着一大筛罗的猪心猪肠进来,说:“我以为你在集上吃了?”西夏倒吓了一跳,叫道:“这么多猪内脏?!”子路说:“这叫下水,好吃得很,过红白事,整肉买一半下水也得买一半,没有正肉,全是下水也是好席,若纯是正肉没下水,反被人认为席不好哩!”西夏说:“爱吃些脏东西!”子路在她屁股上拧了一下,痛得啊了一声,娘在门外问:“怎么啦?”西夏说:“手上扎了筛子的竹纤了。”哧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