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夏留在家里,心里不免有些丧气,自己待石头这么好,热身子却暖不化一块冰,倒伤心自己年轻轻地嫁过来遇到这些麻烦。不禁又想,石头现在这么待她,再长大也不会就能改变,自己嫁给子路,原本是不想再生育的,可到了晚年,子路好赖还有个孩子,自己却没个说话的,便思谋自己也真该有个孩子了。这么前思后想,子路还没有回来,就出门往苏红那儿说说话去。
苏红家虽在镇街上,但与蝎子尾村却是最近,从长着枸树的土崖畔下斜路抄过,正好是一簇新庄基。南驴伯是告诉过的,这里原本是高老庄的窑场,烧砖烧瓦,也烧盆盆罐罐,用料的土挖下了一个巨大的凹地,一只高大的烟囱整日冒着黑烟,但太壶寺的住持曾经坐在蝎子尾村的扭柏下,指着烟囱说:它把蝎子尾村的气冒了!蝎子尾村的人于是不满起来,反对这个窑场。但窑场是镇街村的人开的,他们聘用了三个窑把式,两鬓苍苍,十指黑,烧出来的东西成色好,卖得快,那几户人家已经发了财,又贿赂着镇政府的人,蝎子尾村是抗不动的。那时的南驴伯,还是一条精壮老小伙,就去联合镇街村的蔡老黑,蔡老黑才谋划着办葡萄园,他是见不得那几户人家在镇街村日渐富有,便一说即合,唆使了蝎子尾村的人挖断了窑场前的路:那条唯一的路是从蝎子尾村人的地上开的,蝎子尾村人有权要把路挖断。蔡老黑更使了一招,三个窑把式一直是租住着蔡家老屋的一间旧房,蔡老黑也是懂医的,就将爹的药铺里的六七麻袋木瓜塞在了木板床下存放,结果窑把式几乎在同时起小便不畅,而且生殖器也日渐缩小,最后竟腹部发憋却尿不出来。把式们便以为断路后风水所致,辞职归去,窑场终于不办了。而那时,苏红是从省城里打工回来,风光轰动着高老庄,她穿着很窄的小袄却是很宽大的裤子,为她的父母过了隆重的三周年,并制作了一顶“德高望重”的匾额悬挂在中堂。但匾额挂上去后却掉下来,当场裂为两半,村人议论:苏红的父母平头百姓,当过什么官,立过什么业,能受得这么大的匾额?非议是非议着,而苏红有了钱谁也得承认,她经过镇里批准,在那窑场旧址新盖了一院新屋,也因此,许多人家也把新屋盖在那里,已经有了规模,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了。西夏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倾诉,首先想到的是苏红,她知道苏红与菊娃友好,她有必要将家里发生的事通过苏红转话给菊娃,以免石头的舅舅说三道四,倒抹她个脸面不干净。西夏从土崖下的小路走,草丛里的蚂蚱就在脚面上溅,看着远处的小村落,她已无法想象当年的大烟囱在现在的什么地方,村人说,南驴伯领头挖断了窑前的路,也影响了他家运气,结果头一年菜花流产,数年里养的牛死了,门前的核桃树死了,最后连儿子得得也死了。但是,苏红家的匾额跌落破裂,却怎么并没影响到她的发达呢?高老庄的怪事多多,西夏她搞不明白。从村中的一条小巷道往里走,路边尽都是厕所,厕所是石砌的池子,肮脏的黑水里漂着黄蜡蜡的粪便。两个孩子嬉闹着从什么地方跑过来,蹲在那一口并不大的涝池里洗涤着什么,争争夺夺,几乎翻脸。西夏问:苏红家在哪儿?孩子指着说有铁楝蛋树的那家。这是从东往西数的第三家,院墙很高,靠近山墙前有一棵槐树,而绕着院墙的一圈栽着铁楝蛋树。这种类似橘树又比橘树长有硬刺的树是发身大,而长不高,高老庄似乎有七八家院墙外都栽种的。子路介绍说,古书上写:“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是枳,高老庄人叫铁楝蛋,结实苦涩发臭,不能食吃却能药用,且长有硬刺,可以护墙防贼的。西夏离开时,却发现了孩子们洗涤的是一只避孕套,他们已经洗干净了,在那里用嘴吹气,吹成一个拳大的泡。她说:“这是什么,你们在吹?”孩子说:“气球!”西夏觉得可笑,问:“在哪儿捡的?”孩子说:“苏红姨的尿窖子里。”西夏立即明白了,顿觉一阵恶心,伸手要打落避孕套,孩子却以为她要打劫,转身逃去。西夏苦笑了笑,往苏红家去,倒怨怪苏红怎么将那用过的东西随便丢在尿窖子呢,这里并不是城市、用完冲下马桶进入污水管道,而尿窖子就那么存着,白花花漂在上面多难看!突然想,苏红不是还单身吗,这……西夏吓了一跳,再不作念,去敲动了苏红家的院门。
敲了好一会儿没反应,以为苏红是在厂里,返身要走了,院子里却有了应声:“谁?”西夏忙说:“你在家的?是我,西夏!”门开了,苏红头发蓬乱,一边用梳子梳着,嘴里噙着扎头发的皮筋儿,脸色赤红嫩白,给西夏笑着。西夏说:“我还以为你不在的,你有空吗?”苏红从嘴里取了皮筋扎了头发,拉住了西夏,说:“是你呀,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请都请不来的稀客啊!”拉着进了院子,这是两层的水泥楼房,楼下是客厅,楼上是卧室,苏红已经领西夏到了客厅,那么低头想了一下,说:“干脆上楼去吧!”两人从那斜旁的楼梯上去,一推门,门后竟站着一个男人,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是鹿茂。西夏说:“啊,你也在这儿?”鹿茂不知所措,立即笑道:“我来找苏红办个事儿。”去搬了凳子,又去桌上倒茶水,才发觉壶里并没有水,就小跑了下楼去厨房提了一壶水。苏红说:“鹿茂来谈给我们厂做地板条的箱子的事的,西夏你来了好,你说该不该用鹿茂的纸箱?”西夏看着倒水的鹿茂满头大汗,又扫了一眼苏红脚上未系鞋带的鞋,自己心里已扑通扑通跳个不已,说:“鹿茂……纸箱好么……鹿茂不是给酒厂做箱子吗?”苏红却并没有接应西夏的话头,她训着鹿茂:“女人家都不喜欢喝茶的,你跑快些去街上买一瓶咖啡来!贵人吃贵物,西夏是该喝咖啡的。”西夏忙说:“不不!”但鹿茂顺从,早出去买咖啡了。西夏这个时候,心稍稍安静下来,说:“我不知道你们有事,不该来打扰的。”苏红说:“他鹿茂算什么,有你重要吗?他以往是跟蔡老黑跑的,可他现在倒寻到我了!”西夏说:“这个身体好……”苏红说:“他就凭个身体好,脑子也太聪明,倒活得没个主见。过得怎么样,回来还好吧?”西夏说:“不好。”苏红说:“那天晚上我和子路说的话多,他一口一个你的好,你却说不好,是茶饭不可口,还是觉得乡里不卫生,子路娘唠叨是唠叨些,但还不是那不讲理的,怎么就不好了?”西夏就说了与石头舅的事,说着说着,委屈起来,眼里潮潮的。苏红就立过来抱住了她的头,像哄小女孩一样,说:“西夏真是个好女人,心这么善的,我要给菊娃说哩,子路有这么个女人服侍,石头有这么个后娘,她也该放心了。他舅懂得什么,他只是瞎咬一通罢了,不着气,不着气。”西夏经她这么一说,心里倒稍微宽展了一些,说:“我倒不生他舅的气,以后他也不可能见我,我也不可能再见他,我担心的倒是石头,我只说我真心真意待他,我能处理好关系的,没想他压根儿不理我,好像我是第三者,硬拆散了他父母。他身体残疾,我想以后我得照料他,若这么下去,都别扭着,他不自在,我不自在,影响得子路也不自在,又怎么是好?”苏红说:“我没当过后娘,劝人也就没力气,可我想,世上没有喂不熟的狗,他现在还小,又初次见到你,等时间长些,他长大了,他就能理解的。再说,石头现在跟他娘生活,你在高老庄能待几天,就是将来能接他到城里去,还有子路的,你只要做到心中无愧就是了。”西夏说:“倒是这个理儿,但我总想把事情搞得美满些。”苏红说:“你怎么和我以前一样,都是理想主义者!我现在世事经多了,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呢?你瞧瞧,子路有名声吧,离婚,孩子又残疾。你嫁了子路相亲相爱吧,石头却是这样。我呢,不愁吃不愁穿了,婚姻却是不动!”西夏说:“你不说这话,我还不好问你的,你条件这么好的,怎个还不成家,是要做单身贵族吗?”苏红说:“到哪儿寻去?这里又不是省城!嫁一个比我大的吧,怕半路里闪失了我,嫁一个小的吧,小猴猴没劲,嫁有钱的,有钱都不是好人,嫁个没钱的又划不来。男人么,我也不稀罕了,我看独身还是好。”说罢她哈哈大笑起来,又说,“没结婚所有男人都是你的,一结婚,你就属于一个男人了!”西夏不好意思:“苏红姐……”苏红说:“你是城里人还不好意思?”自个儿就从抽屉里翻出一卷胶布,剪了两截,分别贴到胳肢窝处。西夏说:“这是做什么?”说了一句不说了,以为苏红是有狐臭。苏红却说:“你下边毛怎么样?”西夏脸登时羞红。苏红说:“我以前长得凶哩,得了一个土方,说是用胶布贴在胳肢窝,那毛就慢慢褪了,果然就全褪了。”西夏不知该说些什么,就从桌子上的一个小盒里捡起一枚干果子来吃。苏红夺了,说吃不得的,西夏问咋吃不得,苏红只是笑,悄声说这是晾干的铁楝蛋,放在那里边,连续五夜含着,那部位就有收缩的效果的,抓了几个塞在了西夏口袋里,说:“你试试,人家说清朝的赛金花到了老年,外国大使还迷着她,就是因为她如处女,用的就是这么个秘法儿。咱们女人么,就这一个私处!”苏红正说到兴处,西夏嘘的一声,示意停住,因为她听见院门在响,有人咚咚地走进来。苏红撩窗帘看了,说:“是鹿茂。”叫道,“鹿茂,你真没用,买个咖啡就这么久时间,你咋干啥都得不上劲?!”鹿茂进来,也不反驳,就取水冲咖啡,一一端给苏红和西夏,方说:“我在街西头碰上子路啦。”西夏说:“是不是到雷刚那儿又收集方言土语了?”鹿茂说:“说是你南驴伯添了病了?”西夏说:“他一直病着。”鹿茂说:“他和你三婶去药铺里请先生,在街上又碰着一个省城来的人,好像也是子路的熟人,子路问到我见没见你,我说你在这儿,他让你能早些回去。”西夏说:“是吗?”西夏见鹿茂回来,知道人家还有事,自己待在这里不是时候,又见鹿茂这么说,也不知鹿茂说的是真话,还是故意支派了她走,就起身要回去。苏红说:“就是来了省长,也不用这么急的,咖啡才买回来,走的什么人?”见鹿茂喝的是茶,又说,“你不喝?”鹿茂说:“我喝不惯那味儿。”苏红说:“你喝喝,这东西提神哩!”又拿眼,窝了鹿茂,鹿茂的脸又红了。
喝完一杯咖啡,西夏无论如何都要走了,走到村口,觉得自己出来一趟,真是没个意趣,也不知这阵儿在那楼上,苏红和鹿茂又在做什么事体,倒从心里可怜了那结实的男人。至家,果然子路与一个秃顶男人在吃茶,西夏并不认识这秃顶,子路介绍说是他在城里认识的一家农贸公司老板,姓江。西夏过去添了茶水,问候:“江老板好。”江老板说:“人常说金屋藏娇,子路兄弟把你这凤凰引到鸡窝来了,习惯不习惯?”西夏说:“我啥也吃得啥也喝得,不怕狼,不怕蛇,也不怕不卫生,倒是你这大老板到这里干啥来了?”江老板说:“这几年许多人是来过这里搞山货,诱惑得我也来了!来了两天,核桃收得倒不少,只是质量不如想象得那么好,山里人精得很,一等品里总掺搅二等的三等的,说好了的价钱,付钱时又死缠活缠要加价。”子路说:“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来得多了,风气才坏的。也活该是农民么,以往不知道山里的东西值钱,值十元钱的他只肯要一元钱,现在知道值钱了,却把什么都看得珍贵,值一元钱的硬要十元钱……”西夏笑了笑,说:“你不也就是这样?我没来的时候,把高老庄吹得人间天堂一般,来了后自己却看不上自己了,说到什么不好处,都是农村么农民么,好像农村农民就是最低最贱的。”江老板说:“这也是中国的通病,我了解一些干部,要向上级汇报成绩时,汇报得头头是道,没有不行的地方,等到再向上边要这样款项那样款项时,又把自己说得遭了什么灾,多少人是困难户,缺这没那,比旧社会还要旧社会!”子路说:“你当年在行政部门时还不是这样?”江老板说:“我也是干得够够的了,才下海的,商海倒比官场干净!”子路说:“你还算干净人,哄得了别人还能哄了我?”江老板嘿嘿笑道:“我是坏人,可话说回来,现在好人坏人的标准是什么?我是有些事坏有些事好。”西夏见他们说得热闹了,问子路:“娘还没回来?”子路说:“石头怎么去他舅家了?”西夏说:“他舅来接的,石头硬要去,娘就送去了,有些事我还要给你说哩。”子路说:“娘回来了,领先生去了南驴伯家。”西夏就对江老板说:“你们聊着。”提了子路的挎包到卧室去。
在卧室里,西夏从挎包里翻出采集本来看,看着看着,先还能听到子路在指责现在城市里吃的粮食多么不新鲜,喷了防腐剂的,酱里醋里有了色素的,馒头也是用硫黄熏白的,可到了山里,又都是什么都用化肥、农药,只有这树比城里多,但有了地板厂,每日是上百棵树在消失着。待到看到后边的一部分,专门是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古语,入迷起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止停意那条路滑哩,你把车止得住?
至最意说话要算话,至迟一个月你得还账!
滋喷射意甭哭了,咱俩拿水枪滋水耍来。
瓷死板意蓉花的儿子瓷得很!
撕用手使东西离开附着件意老二媳妇,你去场畔的麦秸垛子上撕些麦秸去!
使唤使用意这头牛犟得很,咋都不听使唤。
试感觉意天这么热的,你难道没试着?
毕完意迷胡叔得了疯病,毕啦!
匪顽皮意迷猪娃看母猪,雷刚的娃这么匪的!
利快意车子一搞油,利得很,骑上不吃力。
谋乱烦闷意去去去,都出去耍去,碎吵得人谋乱。
熟加热意拿勺熟一点油泼辣子。
雾眼睛看不清意子路,你伯入夏以来,眼睛雾得很呐。
污兮不卫生意晨堂媳妇污兮鬼,一年四季穿过干净衣服?
歘x,没完没了的厌烦意雨下得歘歘的。
拿作刁难意瞧贺主任那副样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拿作人哩嘛!
咂过分意娶了个媳妇不会心疼东西,把菜摘得太咂,能吃的都撂啦。
煞勒紧意上山拉木头,把车上绳煞紧啊!
败毒去毒意蔡老先生说,把这蛤蟆蝌蚪子生喝了你身上疥子就退了,它败毒哩!
嚼骂意你狗日的海根,背后地里嚼我哩?!
奈那么意秃子叔,这不行,那不行,奈你说咋办呀!
害怀孕意书福的媳妇害娃娃哩闻不得油腥。
灭睡意牛坤呀,忙了一夜了,你去灭一会儿,等来正回来了我叫你。
趔让意趔开趔开,没看见是咱吴镇长来了吗?
歇影响意唉,地板厂把厂房一盖,墙外我那地被歇得不好好长庄稼嘛!
卸摘意所长来了,快去把墙上烟叶卸一串来揉了吃!
踅蛮横意蔡老黑自小就踅,谁惹得起?偏偏出了个苏红治他,一物降一物么!
薄小气庆来他娘薄得很。
活人处世意顺善会活人,谁来当镇长他都是红人。
囚待在里边不出来意庆升是蔫性子,只要回来,一天到黑囚在家里不出门。
端竖抱意娃娃醒来了,先端娃尿。
耳失不理意狗锁那是走人路的?甭耳失他!
后跑拉肚子意镇长请县长吃饭哩,双鱼讲究也是陪吃的,刚吃完就后跑了。
额目估摸来正你额目一下,我盖这四间房得多少钱?
失机急意栓子,失机得跑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