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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局中

男人行走在无垠的水上。水刚没过脚面,下面是细软的银沙。头上只有昏暗的天,身周是水面映射的暗灰色天光。没有一丝风,水面却也泛着波纹,在地心与水心的重合处,上古时代的鲸鱼发出了无人能懂的歌吟。不知道男人走了多久,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更没有看见别的活物——日月交替也不存在,无尽的朔夜里仅凭这一点灰光。  “是阿朔吗……”  神宫寺会长扶着因为和《读卖新闻》记者在“幻”( le rêve)喝到早上而宿醉头痛的脑袋试图从床上坐起来。  “喝多了就不要勉强了。”  柳原在多年老友床前同样随意地坐了下来。从月光庄合租的年轻时代起,神宫寺和柳原就是关系好到胼手胝足同床共枕通宵议论棋谱的程度。即使柳原后来离开东京回故乡结婚,神宫寺依然为他留下了东京住处的钥匙。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没变,这次的永世棋匠怕也是信心在握吧。输了的话就太惨了,可得等着被杂志报社剃光头发哩。”  “在不积口德方面,你和年轻时不也一模一样。”  柳原朔太郎理了理缠绕在腰间的衣带。每到对局前,柳原都会提前换上保存多年的纹付羽织袴。上一次穿这套正装出席棋匠,明明只是一年前的事,身体已经越发迟钝,失去了应有的紧张感。  过了六十以后就再没有过去那种从神样的对手那争夺头衔所伴随的战栗感,亲历了的炽热昭和时代更是早已远去。过去数十年的轨迹仿佛被作了一次位置微妙的分割,如在刃口维持危险平衡的锥体,长度和质量各占其长。  那么最后一次永世棋匠的名誉捍卫战是否算是一次新的加深?  “这世上,还没有人可以一次都不输。”  败给强敌花山八段和他的入室弟子好像就是昨日发生的事一样。在还是六段的自己失败之后,神宫寺八段偏偏用泥沼流居飛車穴熊击败了对手。  对过往的连胜毫不迷恋的神宫寺嚷嚷道:“宗谷那小子目前还没输过咧!”  (没有生在宗谷时代,早早拿完了头衔真是好。)  刚生出这种想法,柳原不禁痛骂起自己如此轻易就服输。  “不过你还真把宗谷当自己孩子了,什么事都为他出头。明知对方也不一定会为此向你道谢。”  “哼,我的诚心就算是石头啊雪女啊也会为此感动。宗谷那家伙虽然和石头,雪女也差不了多少,至少听到京都话还是会竖起耳朵听一下的。说起来宗谷的祖母以前也是典型的京美人啊,可惜论美貌早就比不过银座的小姑娘了。”  上门之前还在为旧友作为将棋协会会长的前途而兀自担心的柳原不禁就着羽织衣带抽了一下日上三竿仍轻浮地斜躺在床上的那家伙的肩膀。  “喝了太多银座女郎倒的酒,内脏一定迟早被掏空。”  “你这个糟老头子瞎吃什么醋!吃醋也一点都不可爱!”  哪怕是小野小町那样的美人,过了盛年也只剩下作歌哀叹年轻时的风流和老来的黯淡。在共度的时光里,柳原和神宫寺早已看破了一般男子所孜孜不倦的美色。  然而银座并不只是为了喝漂亮女人斟酒而存在的意义世界。  “在银座找到途径回敬那些不实报道了吗。再坚持先前暧昧不清的处理办法,不止协会要分崩离析,以后大家的头衔战都会受到不良影响,搞不好因为缺乏赞助商只能在将棋会馆举行……先说明了,如果敢让我拖着这把老骨头每年上京一定不会轻饶你的魂淡!”  老棋匠的对局者在最后一刻从拥有超多女粉丝的樱井七段换成了朴实无华(无人问津)的岛田八段,即使如此,柳原仍对接下来的棋匠战充满期待。这种期待再次压倒了作为个人对旧友应有的关心,神宫寺对此也能理解,当然嘴上还是毫不留情。  “反正我对你们这种老病对决毫无兴趣,大众和赞助商也只要看看青春又可爱的宗谷捍卫头衔就好。懒得上京的话不如输掉人生最后一场对局,从此躲在相模湖畔钓鲸鱼怎么样?”  (那可不是你离职后的人生消遣方式吗!?况且在日本的湖里怎么可能钓到鲸鱼啊!?)  对自己可能会迫于舆论辞职最终在相模湖边葬身鱼腹一事毫不为意的神宫寺把另一只胳膊支到脑后,望着昭和全盛时期立起的房梁咂起了嘴。  十万元一杯的银座酿吟造只过了一晚,在舌尖上便一点余味都没留下。像佐佐木那样表面平淡实际余韵悠长的酒真是每喝一瓶就少一瓶啊……  佐佐木酒造出身的女郎大概也是这种风格。  在“幻”( le rêve)里由理绘论姿容和品性都并不极出色,唯有在玩歌牌的时候,神宫寺看到了水天一色之处可作为分界点的浮光。  那该是仙鹤滑过了清晨的琵琶湖,羽尖微微拨动水面,泛出的灵光。  无论吧台内坐着多少高谈阔论的尊贵客人,由理绘都像独坐大湖中央一般漠然处之,只留意决胜的一字之音,轻微滑动歌牌,凭纤纤玉指把对手逼到没有立足之地。  “我,先到这来了。”  水色的小纹衣袖下,手与腕臂白得近乎透明。浮光如笔一般将京美人凝神等待从古老世界传来那歌咏声的侧脸细细描绘出来。  “和宗谷真是相像,连那不顾对手自尊的好胜心都十分相像。”  “你说岛田吗,咳,咳。”  即使用帕子捂着,老年肺炎患者发出的咳嗽声依旧无比难听。  “不是啦,是个姑娘,算有几分姿色,岛田那种脱发的家伙怎么可能像宗谷,当然好胜心除外,偶尔下出几着宗谷一样漂亮的好棋也算是他的可取之处。”  纯粹优美,闪现灵光的意义世界,赌上一切的好胜心,宗谷世代的年轻棋士们基本都有这样的优点,当然,怎样都比不上宗谷。  宗谷的意义世界最为纯白,从里到外渗透了全副生命,成为一枚玉质的棋子。是神宫寺甘愿舍身捍卫的制胜玉将。  至于由理绘那女人即使与宗谷有相似之处,毕竟是一介社会人,又因为和女流身份不相称的好胜心,卷入会社倾轧的裂缝中,从此悲惨地堕落下去。虽然颇为可怜,神宫寺也没有提供太多帮助。比起作为局外者的女性,神宫寺有重要得多的人想去关心。  “阿德,”多年来的旧友说道,“起来和我下一局吧,到了这个时节,我的身体太沉重了。太沉重了,年轻时候的朋友们留下那裹尸布一样沉重的期待。”  同辈棋士们的意义世界差不多都是无尽的朔夜,其中仅闪现了一点灰光。  不甘于此的神宫寺崇德从床上一跃而起。    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风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看起来是很不错的电影呢。”  “怎么样,明理姐和小雏也觉得应该很好看对吧,周末一起去看怎么样?当然,我们一级可爱的小桃也一定要来~至于桐山你这家伙一看就对动画没有兴趣,就不带上你了哼~~”  “看个杂志吵死了,二海堂!”  看着二海堂坐在三姐妹中间捧着流行杂志愉快地一起阅读,只能缩在墙角看随身带来的棋谱的桐山零发出了本质上名为嫉妒的抱怨。  得知香子总算平安回家,零的内心一下子安定了许多。养父的复出日期虽然还未明确,但至少有会长那边挡下了《文艺春秋》的矛头,接下来就是等会长揪出《文艺春秋》报道的把柄之源,做出最后的回击......  零猛然抬起了头,镜片中并没有折射出佐佐木的身影。  “知里小姐,这个时段也在店里帮忙吗?”  “没有啊,铺子早就打烊了,知里姐还在二楼忙别的地方委托给她的report ,最近晚饭也不怎么吃了。”  “嗯,不好意思。”  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对话,但看见小雏无忧无虑的笑脸,自己有时就会莫名脸红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姐姐可是在编写很厉害的东西唷~顺便一提,担任将棋监修的正是本大爷~”  “不要突然窜过来,二海堂!”零一下子抱起小桃最爱的龙猫抱枕强行隔开了从对面凭空飞来就要扑到自己身上的二海堂。“由着你这种乱暴的家伙来作将棋监修想想都可怕。怎么说还是找岛田先生那种棋力高超,各方面都很稳重的类型来当监修比较好!!”  尽管佐佐木总是以一副认真面目示人,但局外人文笔中折射出的将棋世界究竟会怎样呢,零实在不敢想象。就算拜托岛田,他估计也会一脸蒙蔽地直接拒绝掉才对。  (不过,如果知里小姐真得提出请求…)  “岛田先生,怎么了吗?”    脸带倦容的佐佐木出现在门廊入口处,仿佛随时会倒下来一样。龙猫猫样的二海堂第一个冲上去扶住了这位瘦弱女性的手臂,随之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墨迹。  “小姐姐又写坏了一支有田烧笔么!?实在太乱来了,这种超负荷运转!!”  “我没事的,少爷请小点声,耳朵会痛呢。”  穿着薄袜子站起来并没有比二海堂高出太多的成年女性不由蹙起眉头。因为天生古风长相的问题,佐佐木即使微蹙着眉头,也让人以为下一秒眼角里就会落出泪水来。  (平时一直在努力保持恰到好处的笑容,充当看板娘真是辛苦你了,知里小姐。)  抱着圆滚滚龙猫猫抱枕的零在房间另一角向佐佐木乖巧地点点头作为招呼,明理则去取来了手巾。  “我也觉得小姐姐最近工作特别辛苦,店里的事在忙,兼职的工作也不落下,还是稍微放松点好。”  “那大家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好了~”  “稍等一下,小雏!”  下意识盘算起一家人的电影票要花多少钱的明理还没说出下一句关于囊中羞涩的话,佐佐木先问道:“嗯,什么电影啊?”  “就是这个!”  从大正到昭和的这段时光,20世纪20~30年代的日本动荡不安,贫困与疾病,加上不景气的经济和破坏力巨大的关东大地震,让生活在这座岛屿上的人民惶惶不可终日。而随着战争脚步的临近,年轻人们的未来愈加变得扑朔迷离,捉摸不定。动荡的年代,有限的生命,青年男女风中残烛般的飘摇爱情.......  仅仅看了几行,佐佐木就把登有新番电影杂志介绍的杂志放了回去。  “这种设定在战前的恋爱故事,对我而言有点.....”  “我还以为小姐姐应该会喜欢这类传统一点的清新恋爱故事......”  二海堂的声音里透着低沉的遗憾,然而佐佐木的反驳声意外地清亮。  “我是不会再喜欢上那种一门心思地只想和自己的志业厮守终生,完全不珍惜另一方心意的男人。那种男人一一”  不管多么喜欢,都不一定会正眼看向自己,身为女性还是忍不住像月见草般无尽地等待下去,直到最后独自飘零。  (小姐姐以前,到底都交往过什么样的男人啊.....)  不知何时抱团在一起的三姐妹和少女之友二海堂脸上清晰地写着以上的疑问。  “真讨厌,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佐佐木慌忙擦拭起自己的双手和嘴角。  “不过,在不接受对方心意的前提下,愿意和一件事物厮守一生,那样的男人不也很厉害不是吗?”  想到宗谷的事,零不由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想到只迎来了佐佐木相当严酷的目光。  (啊,我又不是在未来丈母娘面前说错话的准女婿,为什么知里小姐要这样看着我.....)  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一部分的小花猫零下意识地向与佐佐木关系要好得多的二海堂那边移了移身子,没想到那边也说:“如果让我达到宗谷的境界,三十多岁仍是单身也绝不介意。”  年满三十,经历过许多人生曲折的佐佐木舒了口气,恢复了原来的温和声调问道:“与志业厮守一生除了恋爱婚姻可能还要牺牲别的很多东西吶。如果说,一边是没有花冈爷爷,没有零君或没有别的许多重要的人的世界,一边是没有将棋但大家都在的世界,少爷,会选哪一边呢?”  “不会有这种选择的!”二海堂猛然抓起佐佐木和桐山零的各一只手掌。  “正是因为一直在下棋,我才会和这边啊还有那边的人结缘,大家也一直愿意陪着我下完每一局。”  “少爷啊…”“二海堂…”  甚至不确定生命能不能延续到宗谷那样的三十多岁,“少爷”二海堂还是朗声说道:“无论何时,我都会一直在下棋,一直要和大家在一起!”    “结果还不是被会长拉去给棋匠战炒热气氛,无法和三日月堂的大家一起去看电影。”  京都话的抱怨虽然也很有风情没错,但在岛田听来完全是在对自己这个毫无风头对局者的间接指责。  “谁让会长说如果少爷和桐山不去,就要安排他们在烈日下在百货大楼天台举办将棋赛呢。”  坐在棋盘边表面上毫不心虚的岛田棋士把研讨过的棋谱和散落的棋子以比平日缓慢得多的速度收罗起来。  一边是摆放棋盘的世界,一边是恋人所在的世界,以岛田眼下的实力完全无法灵活地在穿梭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将棋界能灵活贯穿这两方世界的好像只有神宫寺:三十岁时就拿下了七大头衔,到现在交往过不知多少女友,银座也很吃得开。同样,藤堂棋龙听说在异性缘方面相当好。然后就是柳原,获得了头衔又娶到了相当能干的女性为妻,健健康康地活到古稀之年还要来参加头衔战。说起来,老爷子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应该也是在三十岁以前吧!可恶!  “昭和五十二年。在那一年,没错。”  应该是向着虚空的说话声,但岛田没法置之不理,还是忍不住扫了一眼棋谱背后的日期。  “这都记住了吗,真厉害。”  整理完杂物之后又开始给仙人掌浇水的佐佐木顺口接了一句:“因为我一直在帮老师清点这些。不按年代分类,一不小心就会被堆积的东西淹没整个房间…”  “抱歉。”  在重要的对局前,岛田也常感到要被堆积的棋谱所活埋的恐惧。不过如果由着佐佐木上门帮忙收拾,也必定会收到她的责备。  “其实我也是跑了神保町的棋类专门书店才关注了那次棋匠战的纪念棋谱一一连同庆功会上柳原老师和神宫寺老师的合照都被店长装裱起来放在镇店之宝的架子上。”  从去年夏天开始为了取材不知跑了多少次神保町专门书店的佐佐木很自然地把寄予了店主人和前代棋士们热情的棋谱暗记心中。  昭和五十二年的棋匠战是柳原老爷子的成名战,对此岛田当然也心知肚明。只不过没想到从那么多年前开始,神宫寺会长就已经在支援旧友的头衔战。  和多年来已经被大众所默认的永世棋匠争夺头衔,要对抗的可不仅是对方的实力。  “神保町那家书店的主人和柳原老师他们的感情就像共同度过了青春岁月的义兄弟一般。从他那里听到了许多人情故事,才会对昭和五十二年的对局印象最为深刻。”  三十多年前棋将赛赛终盘时对决,先手刚走完▲2六玉,形势其实已经是柳原八段胜势了,但老头子(那时还很年轻呢)仍不大意,还抓着自玉没放松。自玉▲3一银。接下来要么是寻找诘对手的机会,见机就下手;要么想办法消除对手的进攻子力,使自玉安全。第一种的话,△3五角,完全不给对手留出逃生之路,是相当令人赞叹的手法。第二种就是更稳健的▲3五同玉和▲3七同玉。  第一种原来可是神宫寺最喜欢的战术,但在终盘中反被柳原借去并发挥到极致。不过神宫寺嘴上只承认柳原能夺得头衔全赖自己赠送的幸运鱼钩。但是,店里的老爷子又透露道,那柄幸运鱼钩在对局前钩坏了柳原咬牙花钱买的新西装,于是柳原一气之下又把鱼钩转送给了常照顾自己的书店。当然,这点必须瞒着神宫寺。  时光流逝,如今只有不以下棋为业的局外人才把这段人情故事长久地放在心上。  “神保町店长恐怕也觉得柳原先生获胜比较好吧,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人情……”  在下可会毫不心软地竭力击倒。  经过了雪片般的密集赛事,岛田早就不会像少年时那样畏惧竞技场之外的人情。比起害怕伤了人情,人情方面统一倾向于认为自己难以取胜才更让岛田胃痛。即使胃痛不已,也绝不后退让步。赌上棋士的好胜心!  仙人球顶端的橘黄色小花淋上水露在窗隙透来的风中看起来很是精神抖擞。  佐佐木转过脸来以相当认真的语气陈述道:“读卖新闻内部估量老师的胜率是七成。”  “真是……”  最近这几年来总有报纸杂志轻率地对将棋界里的事件妄加评点。岛田虽然还没像后藤那样执着于把局内局外人划得泾渭分明,但对局还没开始,对局者都不曾深入了解过,就先擅自地判断这个人有希望或这个人没有希望,真是,相当傲慢啊。  看在读卖新闻在报道中回敬了文艺春秋涉嫌使用不正当手段取材的份上,岛田决定还是少说几句不满。毕竟论及和报社杂志的人相斡旋,老狸猫会长才是第一把好手,或者直接说,是将棋界里唯一的好手。  已经不大被人记起昔日职场身份的佐佐木低头从带来的藤织袋子里拣出了一只蜜柑。  曾经在枝头飘逸着清新的橘香如今已变成长相蠢萌的食物。不过,看着雪白的手指花一样灵活地旋转,剥落鲜亮的橘皮还是颇有梦幻感。  “尝点吗?”  “好。”  没注意佐佐木用的是简体语就随口应了一声,岛田唯有尴尬地看着邻近的女性把蜜柑剥好,然后,喂了一瓣给从小桌底下钻出来的猫。  总感觉,被京都人算计了…  表情依旧淡然的佐佐木把剩下的蜜柑在盘中摆成花朵的形状递到了岛田面前。  “这是受了我很多照顾的杂志社编辑送的土产,他是和歌山的出身。和歌山出产的蜜柑虽然不如柳原老师故乡的那么有名,但是也可以勉强作为抵押了。”  如果不是被年轻编辑抓着袖子拼命请求,佐佐木才不会接受杂志社连月拖欠稿费又妄图用三个橘子来打发作者老师的缓兵之计。  “这样啊,好像你以前也是杂志社编辑的出身。”  即使知道佐佐木最初也只是为了取材才坐到自己对面,但如今已不知不觉默认了佐佐木记录员般的存在。记录结束后,除了将棋方面还能和她就猫咪和天气和点心闲聊许多。  完全就是中老年夫妇的相处模式。  岛田咽了一口橘汁,味道确实没有从柳原那抢到的好吃,但也相当爽口。佐佐木见状也放了一片蜜柑到自己嘴里。  “杂志社那边怎么样了…你写的东西…”  “?”  佐佐木不由捂住嘴轻微咳嗽起来。大概是没想过岛田会问这种问题,一紧张就被橘汁呛到了。  “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问过吧,抱歉。”  岛田暗中在为佐佐木被橘汁呛到一事道歉。  “不是,只是有点惊讶,会有人对我的事感兴趣。”  虚伪的自己,软弱的自己,好胜心差点断送前途的自己本来不应该希冀得到救赎才对。  佐佐木低头抚弄起猫儿的背脊,邻座也续上了被打断的谈话。  “之前送错的读者来信,我也读了一下,虽然没有亲眼看过你笔下的故事,但也觉着是真诚得让大众喜欢上将棋的故事。”  (因为你是很有魅力的人啊。)  这句话岛田可没有说出口。  “在不同人那里得到了不同的真实,光是记述这些就快变成长篇大论了。”  女人向岛田露出了更近于苦笑的微笑。  “不知道你都把我们写成什么样了。”自知除了将棋没什么所长,个性方面又动辄被人吐槽为煮不烂年糕的岛田为自己在三次元中的前途捏了把汗。  “老师您可不适合被写入小说里面去。杂志社为了保证小说的可读性,基本都要求主角必须是天才美少年或美少女,而且往往附赠从天而降的人生导师,相互扶持的青梅竹马或心之挚友,就算口嫌体正直,拼命给大家惹麻烦都没有关系,读者群体就是喜欢看以这种主角为中心的故事。”  为此三木和梨江必须退场。  虽然这多少该怪原型岛田又不年轻也不算帅气,外加人生导师去世,心之挚友和恋爱对象全无,三十多年来安分努力从不给将棋界抹黑,还认真照顾时不时制造麻烦的后辈棋士们。一一连神宫寺和柳原那样总闹别扭的老年Cp组都能跻身人气小说主角,岛田却连进入小说的资格都被佐佐木质疑了。  “果然是京都风……”  看着优雅,漂亮又文静,关键时刻却会无情地往岛田胃里灌上一瓢冰渣雪水。宗谷便是如此。  迷恋,缠绕在那冷淡又优美之人身上的迷恋或许从未消散。  虽然嘴上没有再提及宗谷的事。表面宁静柔顺的佐佐木闻言已将身子前倾过来,睁大眼睛回敬道:“更无情的是老师这边才对,从来不愿将我和宗谷名人认真分开。明明宗谷先生是宗谷先生,我是我!”  Zero猫从佐佐木发颤的膝盖上弹跳了出去,落到岛田的怀里。  “喵,喵!”  猫儿很像桐山,桐山又有点像宗谷。银座里接触过的棋士们几乎都这样,因为穿和服的由理绘和宗谷气质上有所相近才会对她侧目。即使是只去过一次银座的棋士,至今也会看着佐佐木的脸,听见佐佐木的声音,却心不在焉地喊出宗谷的名字。  优美,纯粹没有瑕疵的是神之子宗谷,社会人佐佐木无论怎样擦拭自身瑕疵都只是拙劣的仿制人偶。  “没有这种事,你和宗谷都是很优秀的人…”  比不器用的我优秀得多的人。  外面的风儿过于喧嚣,岛田脑子里涌出的思绪早已被吹得一片凌乱,所以连常用的“抱歉”都没有说。就算说了,十有八九也只会惹得佐佐木生气吧。  生气的时候,反而能从佐佐木身上看出几分切实活着的气息。最让岛田感到不安的是另一种逆来顺受的沉默。  对岛田的说辞只像雪女般保持沉默的女人膝行后退到只手拉不住的距离。  “是我太迷恋老师了。”  倘若是真的告白,木讷如将棋八嘎的男人对着雪女一样冷淡清丽的女性更加说不出什么。  “做学生的时候,一直幻想成为人格独立的文学研究者,和书店的人打交道时,又在羡慕各种各样的作者老师,在杂志社如果不做上责任主编就不会被称作老师…走了好多歧路,半吊子的我也没找到可以完全嵌入的位置。和宗谷先生比起来就是天差地别的两类人。”  想要得到受尊敬,受认可,并且对多数人有积极意义的人生。在这之前必须一个人穿过数不尽的风雪。但到最后又被迫承认不曾成功同时又不曾受理解的人生。  岛田以为可以单纯围绕将棋棋盘这一中心的意义世界再次侵入了外来的疾风。玄关处传来推门声。  “琐事由我应付就好,岛田先生应该还有别的要事要忙吧。”  黛色下摆的月见草纹样在眼前随风飘逝。  “哟,换成夏布衣裳了,由理绘酱穿什么都很有和风嘛~”  (这只老狸猫,又不打招呼就跑别人家里…)  岛田神经紧张地把收好的棋子在面前重新摆成自我防护的堡垒。  “…承蒙您挂心,只是我现在还要去本乡医院一趟…”  不安感犹如疾风吹落到水面的花瓣随着波纹散开。  “现在去病房说不定会见到你讨厌的家伙。”  回答沉入了深深的水底。    时常沉于梦境。  梦见因为受伤而愤怒的记忆。  也梦见因为寂寞而逃避的记忆。  一旦想说,又难以启齿。  明明已经决定忘记那个人,好好生活,但还是无法忘记。明明已经决定忘记那个人,好好生活,却变得更加喜欢。  “真是可怜可悲呀,这相思病。”  藤原妙子嗤笑着公然在医院附属花园里点燃了一支烟。  “又不是藤原小姐亲身亲历过的故事,说起来当然跟刻薄的文学评论员一样。”  “难道你经历过这种纯情兼愚蠢的小姑娘才有的单相思吗?心甘情愿倒贴给一门心思只做喜欢的事情的男人,而男人为了抵达更高的境界将你利用完以后再毅然甩掉,而你只能假装成高雅矜持的贵族大小姐,绝不能生气,绝不能埋怨对方一一这才是你的风格不是?”  大阪话的连珠炮果然名不虚传。佐佐木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藤原小姐以前就没有出过差错吗,个人感情方面?”  这次,藤原竟惊人地没有反驳。看来任何人在年轻时候都会犯一些糊涂事啊。历史中一流的才女兼美女伊势也曾在和歌中留下遗恨。  如果能传达出去,那才能名之为遗恨,对谁都没有诉说,也无从下笔的感情姑且称之为单相思吧。连去怨恨对方的力气都不存在。  佐佐木安安静静地合上手帐。公园里飘散着近于橘花的花香。花树后的病栋向草地和花香敞开了窗户。故事设定的主角原型之一应该也在病房帘子后头,伴着慰问品和歌山蜜柑的香味。  “真想一丝牵绊都不留下,早点离开。”  “藤原小姐吗?”  “我说你啦,这个阿呆!”藤原趁着佐佐木转过脸的瞬间顺势把烟气喷到她脸上。“你脸上清清楚楚这么写着,快去擦一下。”  “藤原小姐您的肺还真是健康。”  闻到浓烈的烟气,因为家庭遗传肺一直不太好的佐佐木下意识地怀疑昔日恩师的肺能否通过退休前最后一次的校例检查。  极少生病,冬天仍跟西洋人一样到海里长游五公里的藤原一眼看穿了京都人客套话底下的反讽,相当不快地回复道:“坐着一晚上喝掉几十瓶的酒,你的胃和肝才该让本乡医生给你好好检查一下。”  只痛饮好酒对别的便宜货色不轻易入口,藤原认为这是爱酒之人天生就有的品格。不过从在女大念书的时候起,佐佐木就从来没有在各种酒会茶会上失态过。除了去年冬天在新宿半强迫地喝了太多劣质酒,终于在本乡医院诊断出有胃出血的先兆。就算不喝劣质酒,一些不走运的年轻编辑也会因为酒量不足在约稿工作中得上肝炎或胃出血。身为女性,佐佐木在工作中最难对付的从来不是面前的酒瓶而是同座的无礼之人。  “现在已经好多了,各方面都。”  那为什么还会想快点离开?即使当面质问佐佐木,也回答不上来。佐佐木从一开始就清楚知道具有人生污点的自己不可能心安理得地长久托身三日月町,只是为了完成最初一厢情愿接下的人情故事,结果竟把自己也陷了进去。  已经陷入的人情故事太温软,费劲地拍醒自己这个局外人,佐佐木一定会难看地把脸哭花到一塌糊涂。  藤原才不会管小说写作之外的人情烦恼。  “为了迎合市场强行写离家出走十九岁傲娇大小姐的恋爱故事,对毫无想象力的你而言简直是不自量力,还是回去做点全靠取材支撑的纪实类文字工作为好。”  “那能请老师……”  不知不觉又喊成老师了。看嘴型十有八九又是想祈求不久后就要坐上火车荣归故里的恩师助自己在关西的杂志报社重新找到立足之地。  跟还算有点悟性的学生在火车上看看难波津边的芦节,总是一个人的旅行或许能稍微变得不那么寂寥,稍微而已。  “请老师进入我的故事吧。”  (来人,快拿瓶銚子把这丫头的脑瓜劈开。)  藤原把烟蒂踩到脚下,冷冷回了一句:“无可奉告。”  “那我就只好发挥贫瘠的想象力擅自为故事画上句号。”  “随便你!”  佐佐木露出了仿佛受到困扰的笑容。藤原可不会再被表面上彬彬有礼的京都人迷惑住。  “如果敢像三流出版社记者那样随便窥探别人的过往,我可会以不当取材之名起诉的。”  “我保证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淡然的水面出现了动摇。  作为现代都市的东京虽然也有还算优美的水塘,但无论如何不比难波津的浪潮和琵琶湖的烟涛。即使如此,藤原在夏季例行体检之后还会顺道在东京的水塘边坐坐再抽几支烟。每年,都是独自一人。  “藤原小姐回到大阪以后,能帮我看看这个牌子的酒吗?大阪应该会尝到最新出的时令酒。”  这种早就连锁化了的大酒造,在东京迟一点也可以买到他们家经销的商品才对。  “关西限定的试验品吗?”  “也许。年初吞并了京都几家老的酒造,味道很好奇会怎么样。”  “哦。原来——”  ——如此。  青灰色的细烟,以池塘和花木作为背景缓缓冒出。看到这烟,藤原总会想起先死者的骨灰正飘向极乐净土。  Le cimetière marin(海边墓园)  在医院附近说这种话实在太不吉利。但站在藤原的角度而言却是相当应景。  “我去世以后,千万不能让那帮粗俗的家伙把我葬到家族墓地里去,你不如将我的骨灰送到古难波津边,连同我发表的论文书页都随着巉岩口溅沫一道投入白浪里。”  年纪还未及古稀,众人便纷纷思索起该以何种方式尽可能漂亮地从人生舞台退场。有人说要抱着棋盘去世,有人说要和酒酿一道情死,还有人要效仿法国诗人沉没于大海。经历过灼热昭和时代的老年人们气禀未免浪漫过头了一些。不过是在医院偶遇恩师竟被莫名其妙交代身后事的佐佐木相当诚实地回答道:“等到比谁都健康的藤原小姐去世,我应该也变成病怏怏的老婆婆了。”  “那就想办法努力活下去!”  藤原用力拍了一下佐佐木腰带的内衬。横亘在两位女性之间的阳伞一下子滑出了手心。  “就不能更温柔点吗?”  把阳伞重新撑好,一对男女从以病栋为中心的内外两侧进入了三十岁女性和六十四岁女性的视野。  单相思净琉璃戏剧的主角双方登上舞台。  已经知晓出场人物个性和剧情概要的佐佐木假装无意地把阳伞往下倾了倾,随即又被藤原翻手推开。一一差点忘了,藤原从来都是那种看见别人不幸的恋情就会愉快地喝下三大杯酒的恶劣属性。在这一幕,藤原就是唯一的操控傀儡之人,佐佐木是独坐黑幕后(伞底间)倾听念白的观众。远在大阪的文乐剧场拨响了三弦。  “让你担心了,已经把背叛者揪出来了。”  活脱脱像国立文乐剧场里的专业净琉璃老师,藤原学着男人稳重的腔调咋动嘴唇。全凭着一点点读唇术,藤原总能在歌牌读手念出决胜字时先抢到正确的歌牌。  “一结束,你也不愿再见到我吗?”  六十四岁傲娇大小姐的喉管里转而发出了少女般尖细的嗓音。佐佐木真想回答一句:不想再见到你了,即使是像难波海边的芦节那么短的时间也不想见到了,就这样度过余生吧。从耳边传来的大阪口音瞬间恢复成藤原平日惯用的嘲讽语气。  “和你在一起时,我竟感觉自己变年轻了一些。”  四十多岁的有妇之夫本不应该再对年纪快可以当自己女儿的小姑娘起恋情。恋情这个词更是一早被年轻时的藤原切碎了扔进海湾去喂鱼。  脑中的净琉璃三味线bgm一时混入了尖锐的杂音。  “我是我,爸爸的事是爸爸的事!”  能听到幸田香子凄凉余音的佐佐木,偷偷地把伞往上推了一点点。衣着整洁的中年男子提着年轻姑娘此番特意带来的包裹,单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从男人嘴里淡淡说出的话语,藤原并没有口译出来。只是在男人转身离去之后,年轻姑娘从衣袋里掏出日光下明晃晃的一件饰物用力扔进了水塘。    “这小蹄子不如把自己扔进去!”  穿着英国女裤的藤原从长椅上愤然站起,快步绕过水塘。总担心藤原会把幸田香子真得扔进水里的佐佐木收起阳伞勉强追在藤原的身后,在即将到达坐在草地小径哭泣的幸田香子的池塘圆弧处,还是选择停下脚步。  “你是谁?”  个子比普通东亚男性还要再高一点的藤原完全挡住了身后不远处的佐佐木。但佐佐木还能看见藤原的半张脸。平时就不给一般人好脸色看的藤原此刻的表情比往日更加严厉。  “吾乃西之国的sorcière.”  “魔女都是骗小孩子的,明明只是个多管闲事的大阪大妈。”  在放弃将棋后香子依然在大学里接受了相当好的教育,但这小姑娘的恶言恶语恐怕不是学校能纠正的。  “多管闲事吗?任性地把手镜还是手表什么的扔进我看中的海滨墓园里,净给人家添堵的正是你这小蹄子!”  第一次被衣着高雅但本性恶劣的大阪老年人明着骂“净给人添麻烦的小蹄子”,遇强则弱的二十来岁小姑娘仍要嘴硬。  “我给你捞上来就是。”  (太危险了!)  藤原及时拉住了真得就要探入水池中的纤细手臂。  “我说你呀,还是想在大人面前假装好孩子吧。跟年纪和父亲差不多的成功男士交往,贴心地帮照顾病妻的男人送这送那,不就是想让男人感动地恨不得快点摆脱前妻选择和你在一起。看样子,你也是为了男人和父亲坏了关系,又不敢再惹父亲生气,才跑这卖乖。对原生家庭感到失望,想通过恋爱结婚缔结新的家庭,这种旧时代特产的蠢女人我也算没少见。不过,恕我直言,旧时代的蠢女人至少都经历了新娘修行,付出了努力,那边的小姑娘你呀,至今为止什么努力都不曾付出,只是干巴巴求着男人快爱上你,快把你领回家庭里去。看到这幅蠢样子,笑得我肚子里的茶都要沸腾快能泡上三碗茶泡饭了~”  魔女,藤原妙子是真正的魔女没错。敢爱敢恨,只以自己的喜恶为喜恶,即使到老孤身一人也要与庸常的天地人斗争不已。表面上痛恨父亲,实际还在乎父亲的感受。表面上爱着后藤,实际并不愿拆散后藤与病妻的婚姻,这样的幸田香子在咄咄逼人的魔女面前只是个单薄的小姑娘。  “你怎么知道我不曾努力,这么长的时间我一直…”  “自以为在努力是吗?那低头看看现在的自己有一技之长能让所有人不敢轻视你,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吗?顺便一提,虽然是女流之辈,我在米国还是成功拿到tenure,一年有二十万美元的基本收入,存下来的钱完全能补偿八嘎父亲投在我身上的抚养费。至于你吧,已经这个年纪了,还要被情人劝着乖乖待在父亲家,要依靠家庭的力量守护自己,真是羞愧难当。”  香子即使真的坚持在下棋,想必也是十分辛苦的,总有一天她会吃尽苦头选择放弃,在此之前,幸田父亲先以零为理由结束了香子的学棋生涯,但香子的自尊心中还保留着“我不曾输过,是父亲先剥夺了我的努力。如果让我继续,即使是父亲也会认可我的成绩。”这样的幻觉。魔女藤原,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在单纯家庭孕育出的少女幻觉的死敌。  “本来家庭这种组成形式就已经落伍了,只因为有血缘关系,哦,我说的可是以精子为纽带的肮脏的父系血缘哟,一小群人聚在一起。在同一个家里也会互相怨恨,彼此厮杀,但在别人面前还要宣称,我们是家人啊,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的不愉快。明争暗斗下总有人抢到最多利益,成为家族事业的继承人。可怜的父母还要怀着愚蠢的期望,亲手养大这样恶劣的继承人,想想就觉得家庭已经彻底没有希望了。反正人出生和死亡都是一个人,要是每个人从出生起就坚强地一个人活到死就好。从不给别人添麻烦又不希望别人给自己添麻烦,再没有比这更适合这个国家的国民性的生存方式,从此世界和平——”  “我就是喜欢那个人,有错吗!?”  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嘴唇发白的年轻姑娘发出了最后的哀鸣。  喜欢那个人,所以想跟那个人在一起。这样的简单逻辑在成年女性的意义世界,无法成立。佐佐木在日光下无情地将自身完全埋在阳伞的阴影里。藤原也在以富有穿透力的大阪腔宣讲她另一番的教义。  “错的不是想要挣脱父亲主导的原生家庭,再从父亲那样的恋人处重新得到幸福的你。错的完全就是这个不承认女性的努力,不珍惜女性的恋心的男权社会!”  藤原像揪着小狗右爪那样将坐在地上满脸泪痕的小姑娘拽起。浮现在池塘中的影子,老妪和少女彼此似乎出现了奇妙的置换。  “以为我会这么说 ,就轻易地原谅你吗?缺乏独立人格,从来不曾真正努力的你根本就没喜欢上谁,只是希望像女儿一样得到照顾。那个人也绝不会真正喜欢上你,只是将你视作可尊敬的父亲的一一他的女儿而已!”  终于想起来了,波士顿的海边按照父亲吩咐才尽力照顾藤原大小姐的四十岁男人的脸。在回忆青春岁月而卷起的疾风面前,已是老妪的藤原在那一瞬露出了难堪重负的悔恨神情。  即使如此,在错误的社会里,独立的一个人也要努力活下去,恋情呐,这个词一早被年轻时的藤原妙子切碎了扔进海湾去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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