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有两大宫群,东宫长乐,西宫未央。 长乐宫乃秦朝遗宫,刘邦一统天下后,原本一直居住在这座前朝宫殿内。高祖七年,相国萧何倚托龙首山营建新宫阙,历时整整两年才完成了前殿、北阙、东阙、武库、太仓等浩大工程的修筑。天子刘邦为祈愿汉祚绵长,故而为新殿亲名为“未央”,取其连绵不绝之意。 未央宫群位于长安城内西南隅,周回二十二里九十五步五尺,由于地理位置处在较之长乐宫的西面,也称“西宫”,又因为未央宫是参照天上星斗指向,即帝俊所居的北极星而建,亦被称为“紫微宫”。宫阙西南有一大池,因池水呈苍色,故曰沧池。自未央宫营建伊始,刘邦及之后的汉室历代帝王都在此间居住,并不断增建之,未央宫亦成为人间帝王名符其实的“紫宫”。 汉开国天子刘邦享国十二载后,崩于长乐宫,终年五十三岁。群臣在议其尊号时,以天子起于微末,在秦末乱世中拨乱反正、平定天下、代秦建汉、顺应天意之故,当为汉家开国太(和谐)祖,而又以汉太(□□)祖功最高,“太(和谐)祖”尊号不足以表其功勋,特尊以“高”之名,是为汉高祖。 原本,作为高祖排行中间的儿子,母亲薄姬又不得宠幸,只能被分封到距离长安几千里之遥且边患频繁的代地做诸侯王,刘恒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够在代表地位巅峰的未央宫前殿接受群臣朝拜,感受山呼万岁的场景。兄长惠帝刘盈本性羸弱,即位后母家吕氏擅权,把持朝政,戕害先帝宠妃,戮杀刘姓子孙,本是汉王朝的大不幸。但偏偏又是这种“大不幸”,才使不受宠幸又极少能面见先皇的母亲薄氏和自己能在偏远的代地得以保全,更是在吕氏尽诛、群臣谋立高祖亲子最贤者时,得以凭高祖存留血脉中的长子身份登上了皇位。这,又是何其有幸?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未央宫渐台殿内,天子刘恒倚着玉凭几,陷入对往事的追溯里。 夏五月的午后,日头当空,不管皇室宫廷还是田间农舍,都闷的人昏昏欲睡。正值壮年的汉天子一手撑住额头微眯着双眼假寐,一手则握着一卷简策,轻轻磕击着榻边。 巨大的漆棬屏风横亘在渐台殿的内室与外室当中,分割了殿宇空间,三种不同织物制成的三层垂地帘帐则切断了外间的视线。外殿中,一个宦者轻轻的转动着七轮扇的轮把,七个皆大如径丈且凿齿相连的轮扇缓缓勾连旋转,整个殿宇风气冉冉,完全没有炎夏的燥热感。在七轮扇制造的轻风里,几层帘帐轻灵徐徐的飘动着,最里层的玉蕇帘伴随着风气儿轻轻晃荡,间或传来低低的脆响,那是玉片不经意碰撞时击打到的声音。由长安巧工丁缓精心制作的九层博山炉,在内殿天子榻前吞吐着寥寥的芷兰香雾。炉具的每一层都雕镂着层峦叠嶂的亭台楼阁、形态各异的奇禽异兽,在漂浮不定的烟气氤氲下显得分外飘忽幽玄,仿佛真是海中那座叫“博山”的仙山一样! 浅浅的熏香蔓延在殿宇的每一处角落,天子刘恒呼吸着芝兰芬芳,任凭思潮肆虐涌动,微微皱起了眉头。如今已是自己即位的第十三年!十三年来,经历了多少冰锋刀剑?遭遇了多少是非变动? 即位元年,东面的齐、楚两国就同时发生了地震,二十九座大山同日倾崩,伴随着大水溃泄而出; 第二年,曾跟随高祖打天下、于危难中诛杀诸吕、拥立自己为帝的开国功臣——丞相陈平薨逝,汉朝痛失肱股重臣; 第三年的十月、十一月,悬于至高天宇上的那轮郎日两度晦暗阴蚀,不久自己罢黜丞相周勃,令其离开长安去往封国。同年,汉室北方的心腹大患——匈奴,率众大入侵北地、上郡!下诏着丞相灌婴发车马、骑士八万五千迎击的同时,自己亲幸太原,不想才封立一年的亲侄——济北王刘兴居谋反,当下只得以平内乱为先,诛杀了已故兄长刘肥的这个儿子; 第六年,少弟淮南王刘长谋反,事败后流放到蜀地严道县,死于雍地; 第十年,当年于自己即帝位有功的太中大夫舅氏薄昭薨逝; 第十一年,幼子梁王刘揖堕马而死; 想到这里,刘恒的心突然剧烈抽痛起来。那个好《诗》《书》、深得自己钟爱的小儿子揖儿,已经不在两年了。下个月又将是他的忌辰……纵使这万里河山、锦绣天下都是天子所有,可饶是人间至尊,也留不住至亲所爱的生命、强不过司命神手中的朱笔啊! 中常侍黄章小步趋跑进渐台殿,探寻的瞥向在外殿转动七轮扇轮把的赵同,后者瞄了眼帘帐内,冲他微一点头。黄章了然,匍匐在漆棬屏风前奏道:“禀陛下,皇太子奉诏觐见。” 刘恒奔涌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 闻屏风内迟迟不见声响,黄章提着嗓子小心的又禀奏了一遍。这次天子微微动了动身子,懒懒的开口:“太子现在何处?” “回陛下,皇太子在侧殿等候宣召。”中常侍恭谨的伏下了头。 “宣!” “诺。” *********************************************************************** 渐台殿侧殿内,一位剑眉星目、腰佩长剑的青年信步兜着圈子,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件白玉羊首龟握件。这个身着一袭深蓝绣袷绮衣的男子正是大汉储君——皇太子刘启,今年虚岁二十有二,尚处在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年纪。 太子舍人孙元沉默的跟随在他身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太子现在的心情可不怎么好!孙元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定是方才这位拜谒皇后时在椒房殿又发生了什么不快的事。作为皇太子门下常设十三员舍人之一,孙元跟从刘启多年,对太子与其母窦皇后生而不亲、僵而不疏的相处方式早是心知肚明。 他知道,如今的大汉皇后窦氏,本是赵国清河县观津地方人氏,在吕后女主当政时,以良家子身份入宫侍奉吕太后。吕后为巩固吕家权势,曾大肆封赏吕氏子弟,戕杀刘氏子孙,由于担心此番杀戮会招致刘姓宗亲对吕氏的怨恨,于是太后在永巷中选拨了一批不得用的宫女,赏赐给每位刘姓诸侯王各五人以示笼络之意。当时身份仅为宫人的窦姬也在其间。 在窦姬得知将被遣出长安宫城去往诸侯王封国后,曾请求主管宦官一定要将自己分到去家乡赵国的薄籍里。阴差阳错下,主事官偏偏忘记了嘱托,将窦姬置入了去代国的薄籍。遣送宫人的诏书下达后,窦姬哭哭啼啼的埋怨主事官不肯起程,但诏书已下,米已成炊,不可更改。后来在永巷官吏的强挟下,这才无奈的去了代地。 也许凡事皆有天注定! 抵达代地后,代王刘恒在五位女子中独独宠幸于她。时来运转,窦姬从此成为了代王宠爱的侍妾,并陆续为刘恒诞下了一女二子。更没有想到的是,几年后,吕氏尽诛,群臣议立天子,代王刘恒入主长安、执掌国器,窦姬由是跟随原代王、今天子的一众妻妾入住了未央宫。 让人惊叹的还在后头!刘恒在代地时原本娶有一位王后,二人感情甚笃,育有四位王子,后来代王元后因病不幸薨逝,代王哀于爱妻的离别,一直不肯重新立后。在他成为汉天子后不久,元后留下的四位嫡子竟在短短几月内离奇的相继死去,天子十分震怒,但此事最终却不了了之。而几位嫡子一死,侍妾窦姬的儿子刘启就成为了诸子最长者。 数月后,群臣请求天子立储,皇长子刘启遂成为了汉朝的皇太子!但奇怪的是,作为皇太子的母亲,窦姬的名号却依然只是永巷媵妾。直到三个月后,有司以“国不可无母”为由再度奏请天子立后,又在当今县官①侍奉至孝的太后薄氏出面游说之下,窦姬才被册为皇后,至今已十有三年。 而更令人纳闷的是,窦皇后虽说是母凭子贵才被尊为后宫之首,但确实是太子的嫡亲生母,可太子与皇后间过于拘谨的母慈子孝,倒像隔着什么一样。说起来,窦皇后早已失宠多年,连皇后每五日的上食之礼,陛下也总是敷衍而过。听去年二月与惠帝时期的后宫美人们一起被遣出宫的老宫人提起过,窦后失去帝宠的时间似乎正是元后的几位皇子接连薨逝及确立储君前后,还有几年前皇后双目失明时宫内的那个传言……想到这里,孙元抬眼偷瞥了身前的皇太子背影一眼,即刻又垂下了眼睑。 宫闱流言,不可传,不可说! 刘启此刻则是满肚子郁气。今日抽早朝后的空隙往椒房殿谒见母亲,不巧大姊馆陶公主也在,本来是其乐融融的共叙一室,竟然变成听妇人家的那些个尖酸长舌,何况还是关于他的姬妾们的!太子孺人栗纾是有些牙尖嘴快,但这个喜欢翻弄舌根的大姊刘嫖,也不是全无责任。鸡毛蒚皮点大的事儿,也能说得跟天捅了个窟窿似的! 黄章快步进入殿门向刘启奏道:“陛下宣皇太子觐见。” 听到宣召,刘启将手中的玩意儿往背后跟着的人怀里一扔,疾步迈出了偏殿。孙元手忙脚乱的接住,无奈的跟就差没在脸上写着“太子今日心情不好?”的中常侍尴尬的笑了笑。 皇太子大步迈进了渐台殿,腰际两侧悬系的玉组佩清脆、莽急的碰撞声越来越清晰的传入了屏风后面。 “孩儿拜见阿翁。”漆惓屏风外,玉件清越的碰击声不绝于耳。 “在屏风外隔那么远拜什么拜?”皇帝笑道:“还不快进来跟你阿翁说话!” 刘启嘴角一弯,起身转进了内殿,侍奉于帷帐处的两个宫人忙不迭为他打帘。 “太子从何而来啊?”抬眼打量了下自己的儿子,刘恒有些明知故问。 在宫人排好的坐席上坐定后,刘启迟疑了下,随即爽快的答:“回阿翁,孩儿今早去椒房殿拜见了阿母,因阿翁宣召,便从那里赶了过来。” “嗯,来尝点上林苑守吏今早奉上的鲜杏。”皇帝父亲的语气明显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很关心,令侍奉于内殿的中常侍将食盘递给太子后,才淡淡的发问:“你母亲病情如何?” “不太好。”刘启从盘内随便挑了个,皱眉:“阿母自失明后情绪就一直不怎么好,许是受心情影响,身体的健康状况也总是起伏不定!前日多吃了两片凉水灞过的甜瓜,又感觉有些不适了!孩儿私下问询过太医,太医说阿母是心病所累。” “让太医们尽好的去调理皇后,也转告你母亲,好好将养,别因烦闷又加重病情。”刘恒的语气依旧淡漠。 “诺。孩儿代阿母谢阿翁。”虽然嘴上这么说,刘启心里依然不太痛快。有话为何不自去跟母亲说,何必要我转达?事实上皇帝刘恒不仅对窦后如此,就是对与刘启一母同胞的刘嫖和刘武,也是十二分的疏离冷落。 刘嫖出生时,其母窦氏还只是代王媵妾。但在窦姬入主中宫后,刘嫖的身份便由庶女变成了嫡女。可在许嫁时,父亲刘恒却只将她嫁了个彻侯内最末等的六百户堂邑小侯。同样是窦后所出的刘武,在十一年前天子分封诸皇子时竟然被分封去了苦寒偏远的代地,由于窦皇后苦苦哀求,两年后才得以徙为淮阳王。而直到去年,刘恒极为钟爱的少子梁王刘揖薨逝,又是在天子之母、当今太后薄氏的规劝下,窦皇后最疼爱的儿子——淮阳王刘武这才顶替了弟弟的位置,回到了关中徙为梁王。群臣面上对这些没有什么议论,暗地里却都心知肚明,刘启更是十分清楚个中因由。他也曾想过莫非因自己是父亲所立的储君因此才与母亲、姊弟收受不同?若自己不是皇太子,是否与他们是一样待遇?但是与父母的多年相处,却让他清楚的意识到父亲对自己的喜爱,并无一丝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