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皇刘启登基的第三年,孟春壬子这一天,一架拉载着当朝中尉和御史大夫的马车出现在长安城东市上。 始到行市,方才在车中还客客气气的中尉突然变了脸色,命随行武士将另一位身着三公朝服的朝廷要员捆缚下马车,并在他一脸错愕中,当众宣读了天子就地处决的诏书。随即,又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其无情腰斩。 行刑后,其人发冠委地、朝服浸血,用最后的力气撕心裂肺的反复叫喊着:“吾为国谋,不为己谋!吾为国谋,不为己谋!奸人害我!奸人害我!晁错冤枉,晁错冤枉!!”那凄嚎哀骂的声音经过大半个时辰方才渐渐低下去。死状凄惋哀惨,令人不忍观睹。而从断为两截的身体里流出的血水,染红了东市的一大片土地。 就在他断气之后,负责行刑的中尉又令人赶往死者家中,将他的妻儿老小悉数捕获,一律予以戮杀,并一同暴尸于东市。平日热热闹闹、行人接踵比肩的集市,在这一日无闻买卖,无闻笑语。都说料峭春寒,这个春日,更是出奇的寒冷彻骨。 长安东市上刚刚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会传遍朝野,传遍全国。但此时,身居未央宫永巷的窈窕美人们尚未得知。现在,她们与朝堂上的男人们一样,都在紧张的关注着前方的态势。 吴、楚等七国叛乱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同样传遍了后宫。初闻此桩,这些深宫中的贵妇人可是被吓的不轻。连日来,各宫各殿都在卯着劲儿的打探、传告最新消息。是啊,诸侯国起兵谋反,万一打到了长安,她们会怎么样?怀揣这样的忐忑,连在每年春季首月的第一个上辰日,宫中美人皆往水池边洗涤污垢、吃蓬蒿饼、举行除祓仪式的这些乐事,在今年,也应者寥寥了。 在这个紧要关头,刘启的莺莺燕燕们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猗兰殿的王夫人亦在其间。县官已多日未莅临她的居处,据说正通宵达旦的与朝臣、将军们研讨应对策略。而宫中亦加强了警戒,闲杂人等严禁随意进出。后宫女眷们的家人要来探视,也比以往查验的更严。母亲臧儿几日前曾入宫过一次,就在她面前抱怨说,永巷的户郎卫士把她当犯人似的盘问,言语里透着诸多不满。王娡好言宽慰了母亲一番,以当前形势危急来抚平她的怨气。 说到吴、楚等国作乱之事,臧儿在担忧之余又一脸庆幸:“真没想到这吴王、楚王说反就反了,幸亏你们阿翁提前从东楚赶了回来!否则,现在恐怕已被困在乱军之中,连生死都不知道!” 王娡看着母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阿翁怎么又出去了?不是说今后的生意能交给姜叔他们的就都交给他们去办么?” 臧儿也很无奈:“家中不少生意是交给姜成他们打点了,但这次是笔大买卖,你们阿翁不放心。他这个人,你们也知道,认准的事就一定要去做,所以才亲自去了一趟!原本是打算去广陵三、两个月,结果上月己丑刚走,这月辛酉就回来了,正正赶在吴王刘濞谋乱的前三天!” “从长安到广陵,单是来回都要一个多月。阿翁这是刚入楚地就折返了?可是中途出了什么状况?”王娡十分细致,思忖着母亲的话。 臧儿点头:“是啊,说来,还要感谢那群打架的鸟儿呢。” “打架的鸟儿?”王娡更加疑惑。 “没错,说起来可真是妖异!你们阿翁回来说,这一路上倒是顺畅,就是行到楚国吕县的时候,目睹了一件怪事。好几万只大乌鹊和白颈乌在吕县半空抓啄厮斗,拼的你死我活,整个县城上方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后来,小个儿一些的白颈乌不敌大黑乌,纷纷败下阵来,在打斗中堕入泗水淹死的白颈乌都有数千只呢!” “这么诡异?”王娡也惊呆了。 “可不是,这事全吕县的百姓都看到了,事后议论纷纷,都说不吉祥。你们阿翁随行仆从里懂术数的人说,‘乌鸟群斗,兆有战事,此地不吉,速走为要’。所以他才连生意都不做了,赶忙回了家。你说,是不是该感谢那些鸟儿?” 王娡的思绪还沉浸在母亲说的这件异事中,口中喃喃:“确实得感谢啊……阿翁没事就是万幸!可是,群乌相斗,一者胜,一者败,究竟是何意呢?如今楚王刘戊联合吴王刘濞谋逆,莫非预兆的正是此番?” “极有可能!这诸天物事,皆有感应。总之,我是信的!”臧儿对神鬼之事,从来敬畏有加。 王娡轻轻点头:“阿母说的极是!先贤也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万物生灵,如果出现有悖常性的举动,必然都有番说法!不过,阿翁这次确是有运气,人没事就最好。以后再有什么生意上的买卖,还是交给姜叔他们吧。再说,父亲身体不比以前了,还这么奔波,不如在家多陪陪你!” 臧儿亦深以为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也是这么劝他的,以后,都老实给我在家待着!对了,娡儿,你那儿可有什么朝廷的最新动向?” “女儿只知道,朝廷十多天前封窦婴为大将军、封袁盎为奉常,令太尉兼车骑将军周亚夫率领百万军队前去迎敌。如今大军已经出发,而陛下还夜以继日的与朝臣们商议着军事部署和后勤补给。” “这样啊……。”看了她一眼,做母亲的犹犹豫豫问出一个问题:“……娡儿,你说当前这种形势……朝廷究竟能不能赢?” 母亲这话,听得王娡直皱眉:“阿母这是何意?是不相信朝廷?还是不相信陛下?” 见女儿不快,臧儿赶忙解释:“不是不相信……只是,哎呀,实话告诉你吧!如今长安城中的列侯子弟都跃跃欲试,争着要从军出征!这出征打仗需要钱呐,而他们手上又没那么多现钱,于是就向那些子钱家①借贷。这子钱可是要连本带息还的,列侯们当然就拿自个儿食邑上收的税赋来抵。可这些封侯们的食邑俱在关东地区,现在那些地方都被吴、楚等国侵占了!这封地拿不拿得回来都不知道,还拿什么来还借贷的子钱?所以长安附近的子钱家都不愿意借,唯恐做了赔本买卖。这不愿意借的背后,分明就是不看好朝廷的意思嘛!我也担心,咱们田氏以鱼盐为业,产业也多在东面,如今东面都被七国给占了,还不知会被占到什么时候。田氏再富,也经不起战乱的折腾,所以才有这么一问呐!” 原来是这么回事!王娡哼了一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借就不借吧,那些子钱人家,眼里只有‘利’,哪里有‘义’?不看好朝廷,难道还想看好叛军?若刘濞的军队来了,他们以为自己就能保全?阿母,你的两个女儿都是当今天子身边的人,两个儿子也在为朝廷谋事,咱们家是跟陛下紧紧绑在一块儿的,可不能犯这种糊涂!” 臧儿连说不会不会,阿母心里有数。王娡想了想,继续道:“阿母,我倒是有个想法。他们不借,咱们家可以借。不过不是借,是赠!” 臧儿瞪大了眼睛:“什么?” 面对母亲的惊讶,王娡却很冷静:“也是阿母提醒了女儿,田氏产业多在东国,如今被吴军悉数占领,已是打了水漂。若朝廷不胜,叛军打来,我家产业也是打水漂。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将家中现有的财帛拿一半献与朝廷?若朝廷胜了……这就不仅仅只是拿回原有产业的生意了!” “这……这……。”对这等大事,臧儿不敢立即拍板,她迟疑的说:“如今东边胜负未定,众说纷纭。万一事态最终往最坏的那个方向去了……我田氏还将手上资财献予朝廷,不是倒下的更快?” “阿母,不要只看眼前,还要看以后。当前田氏虽还富足,可失去了东边的财源,手上那点又能撑到几时?这个时候,长安诸富贾皆在投机观望,咱们何不伺机将关系与陛下这边更拉近些?” “这事我得回去与你们父亲好好商议一番。”臧儿心中直犯嘀咕。女儿这番话干系整个田氏未来,可不能轻易应允。 王娡一笑:“那就请阿母回去跟阿翁好好说叨说叨。女儿只是说出自己想法,一切仍需阿母与阿翁定夺!” 那日,臧儿应倒是应了。但自她走后,却一直没有音讯传来。王娡知道,要想田氏拿出一半家财赠予朝廷,确实不是三、两日就能定的。她不急不躁,白日里,继续悉心陪伴几个儿女,同时灵敏的关注着当前形势,心中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好消息传来。 这晚,王夫人与往常一样,着乳母及侍儿们将几个儿女分别安排睡下后,这才步入自己的寝殿。除去簪珥,换下锦袍,在睡榻上放松的躺下。被窝都还未睡暖,一片静谧的猗兰殿外,突然传来了喧哗的声音,似有不速之客闯进来一般。 何人这么大胆?竟然夜闯猗兰殿? “阿黎!阿黎!”王娡警惕的翻身坐起,撩起帐幔,口中不断呼唤着今晚值宿的宫人。名唤阿黎的侍者慌忙从外间小跑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话音刚落,一个全身散发着森寒之气的人已闯了进来。王娡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后,更是惊讶:“陛下?!” 注①:子钱家,即放高利贷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