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叛王刘濞奔逃于东越丹徒一月之后,朝廷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东越王接受了汉廷的利诱,将刘濞用矛戟刺死,并斩下其首级送到了长安。在亲眼见到吴王的首级并确定是本人后,汉天子刘启终于能睡下这几个月来最安稳的一觉了。 至此,除了赵王刘遂仍在都城邯郸负隅顽抗外,参与叛乱的几个诸侯国大多都已瓦解——楚王刘戊在吴、楚军队兵败后即已自杀,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菑川王刘贤、济南王刘辟光也在平定的过程中先后殒命。这下,连带被东越杀死的刘濞,参与叛乱的诸侯王,七个就被除掉了六个,大局完全掌握在了朝廷手中!不过,身在长安的天子却没有多少闲着的工夫,他正忙于收拾叛王们联手起兵造就的残局,并准备借机进一步削抑刘姓亲王们的权力。 撤销王国封号、处决叛乱同党、迁移其他封王、国土纳入中央、减除王国官吏权限……对参与谋乱的宗亲们,刘启毫不留情。这是为君王者,当有的果断与决绝。当然,要打也要拉。对在这次叛乱中坚定站在朝廷一边的封王,如梁王、衡山王,以及在平叛中出了大力的功臣,如周亚夫、窦婴等,皇帝均不加吝啬,全部大予封赏。 天子在朝堂上忙着整个国家的政事,他那叽叽喳喳的后宫们也在叛乱平定后松了口气。生活安逸下来,这些永巷佳丽们便也重新生出了那些七七八八的闲心。 在郎官署紧张待命了数日的田蚡,也终于瞅到时机来他大姊处寻清闲了。 一到猗兰殿,田郎官就一副哎哟哎哟饿得不行的样子。知道他那咋胡的德性,王娡笑了声,让侍儿们去取些美酒美食来,犒劳犒劳这个兄弟。 喝着宫里的陈年佳酿,吃着庖厨的精湛手艺,田蚡就跟过境的蝗虫一般。看见二舅吃的那副馋样,五岁的刘婡子和他今年才满三岁的阿弟刘彘守在一旁啧啧的笑话他。 “去去,外边玩儿去!”田蚡握着食箸的手作势赶着他们。小刘彘才不买账,伸出一只手指来回刮脸,不停的羞他。 “嘿,这小子!”田蚡正想收拾他,目光一斜,发现自家大姊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立即低了头继续扒饭。 “慢慢吃,不要急。”见田蚡的酒见底了,王娡在一旁给他又斟满了一羽觞。 田蚡唔唔应着,继续风卷残云。见弟弟那副饿鬼投胎的样子,王夫人甚是无语,起身陪着小女儿和小儿子玩耍。在母亲陪伴下,两个小崽子嘿嘿哈哈的,极为开心。 不一会儿,田郎官吃饱喝足,把食箸一搁,打了个饱嗝儿,这才心满意足的瘫坐在席位上。 看弟弟这边差不多了,王夫人着人将残羹冷炙收拾了,对他下了逐客令:“阿蚡,你这是把我这猗兰殿当酒肆食垆了吧?现在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饱了就赶紧回去。” 田蚡嘻嘻笑着开口:“阿姊真是!弟弟在郎官署过了好一段焦头烂额的日子,得了闲第一时间就来看阿姊和小外甥们,却被这么对待,简直太不体恤人了!” “做大姊的正是体谅弟弟连日辛苦,所以好吃好喝的让你吃饱了,快些回家休息,哪里不体恤了?”王娡可没空跟他插科打诨。 田蚡讨了个没趣,眼珠转了转,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这才说:“阿姊,小弟是想来听听你的意见。” 料到他是有事而来,王娡笑了:“这才对嘛,阿姊可不喜欢藏着掖着的。”说罢,王夫人叫来乳母和宫人,让她们带着婡子和彘儿两个先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好去陪阿翁用膳。 “大姊一会儿有事?”听着自家大姊这话,田蚡发问。 “可不是。今日陛下传召,让我带着几个孩子陪他游游湖。嬃儿和瑷儿今早随老师学书去了,等她们早课结束回来,我们母子这就过去陛下那里。你要是晚些过来,怕是还见不到了!”王娡笑着说。 田蚡作恍然大悟状,心中却暗暗吁了口气。这些日子,他听说天子对另一个阿姊王儿姁宠遇有加,而馆陶长公主也在不断的向皇帝弟弟进献美人,据说献上的那些还颇为有宠。他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家阿姊会不会受到什么冲击,可是依照目前来看,大姊在天子心中还是很有地位的样子。 “你今日来,到底有什么事?”见弟弟不做声,王娡催促他。 “哦?哦!” 田蚡回过神来,赶忙说:“阿姊啊,是这样,兄弟想跟你商量件事。” 王娡示意他继续。 “阿姊啊,我就直说了。朝廷平定吴楚七国之后,条侯周亚夫和外戚窦婴因为是平乱的首功之臣,顿时成了朝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周亚夫继续统领车骑将军一职不说,陛下为了褒奖他,破天荒的将不常置的太尉官设为常置官,就让条侯来做!而窦婴,回来虽然解除了大将军的职务,可一举就受封为魏其侯,封户三千三百五十户!现在啊,每次廷议讨论什么军政大事,所有列侯都不敢与条侯、魏其侯平起平坐。不止这些,长安那些士人,现在都争相去归附魏其侯呢!”田蚡的语气不无艳羡。 “羡慕了?”王娡还是笑盈盈的。 “呃……嗯,有那么一点点吧。”心思被大姊洞穿,田蚡有点别扭。 “那么你想怎么做?”王娡征询着他的意思。 “大姊,你看!条侯经常身居军中,又位列三公,不是我这种小郎官能轻易攀附上的。但是魏其侯吧,刚刚声名鹊起,还不是那么难以接近。他速来又喜欢结交士人,常在家宴请宾客,我琢磨……能不能跟他结交下?”田蚡小心探询大姊的意思。 “你与父母商议过这事吗?”王娡问道。 田蚡摇头:“不曾。这几天都兢兢业业待在郎官署中,今天适奉休沐才得以外出,还没来得及回家就来大姊这里了。” 没想到阿弟这么会钻营人情世故,王娡半是欣慰半是慎重:“魏其侯当前正炙手可热,你要是想去结交见识番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阿翁阿母没有意见,我自然也不反对。不过,窦婴这人,还是要审慎交往!他与袁盎这些大臣以及一些豪强过从甚密,陛下迟迟没有重用于他,难免没有这些考量。此番虽然平叛有功,回来后又封了侯,可至今仍然没有一个具体的官职!这些,不得不留个心眼。你要想结交他,就当多认识一个人,多学学人家的长处。但是与他的结交,要有一个原则,就是能近身也能抽身!郎官署那边还是要好好应付,待过几年,才好与你另谋事做!” “小弟明白,小弟明白!”田蚡忙不迭的说。 王娡微微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仕途凶险,阿弟你心里要有准备。” 田蚡乖张的一笑:“阿姊……是想说晁错吧?” “不全是晁错!”王娡说:“晁错是死了,可是他的削抑之策却被陛下完整的延续下来。如今朝廷对诸侯王的那套,沿用的还是晁错生前提出的计策,他是身死形灭了,却是以身祭了法!而与他针锋相对的袁盎,虽然献计让陛下杀了晁错,斗败了政敌,如今又风光了么?以后,恐怕也不会再被陛下重用了!” “我也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这么说,杀晁错果真是袁盎献的计?”田蚡问她。 王娡点头,算是回答了弟弟的疑问。 田蚡嘿嘿一笑:“阿姊,我可知道,七国叛乱时,陛下频繁往来于东宫间,据说诸事皆咨谋于太后,你知道天下士人们有多寒心么?晁错,可不是只得罪了一个朝堂那么简单!袁盎么,谁不知道他跟申屠嘉还有窦婴的关系?他不过做了这个冲锋陷阵的人!依我看,这不完全只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你想去结交窦婴是为了窦太后这颗大树吧?”王娡冷不丁的开口。 “也是,也不是。”田蚡答的十分巧佞:“兄弟只是觉得,不管晁错还是袁盎的路子,都不是我想走的路子!看看历史上那些刑名长短之徒、法术变革之家,吴起遭戮于楚,卫鞅车裂于秦,苏秦被刺于齐,张仪被迫奔逃、韩非遭遇鸩杀,这些法学之士以及与他们作对的那一派,几个有好结局?我可没什么以身祭法的大胸怀,只想凭本事做点小事!再说,如今朝廷里像魏其侯一样好儒学的不多,所以我与魏其侯,有那么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王娡心里有点明白了,哼笑了一声:“阿蚡,你的志向可不小啊!不说当前朝堂上的倾轧,阿姊就提醒你一点,陛下受先帝影响颇深,喜爱的是刑名学说,并不重视儒生,而太后又喜爱黄老之士,这种政治环境下,你能有多少机会?” 田蚡却不为所动:“大姊,凡事无绝对!高皇帝建汉时,不就是儒生叔孙通制定的汉廷礼仪,还做到了九卿中最高的奉常一职?当时不是还有一批儒生弟子,也跟着他一起被选为了朝官?太后好黄老,那是太后,她侄儿窦婴照样好儒学。至于当今陛下么,他未必不想用儒生,只是当前形势不能用而已。” “既然知道当前形势不能用,你还削尖了脑袋往上凑什么凑?”王娡试探他。 “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嘛!”田蚡巧舌如簧:“阿姊,我且问你,知道晁错为什么败么?” “呵,还来考你大姊了?晁错之死,最主要的还是夺了封王诸侯的口中食,挡了公卿朝臣的权力路。将毒酒不加粉饰的直直端到人家面前,人家能不跟你拼命么?” “大姊高见!高见!所以嘛,削抑诸王就是一杯毒酒,既然是毒酒,谁愿主动咽下?晁错没错,看的深、看的远、看的明白,可他就缺了把毒酒伪装成佳肴的本事!就差这么一点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最终导致身死还连累了整个家族!” 田蚡侃侃而谈。 田蚡那边滔滔不绝,王娡这边若有所思。论三寸不烂之舌,她这个弟弟,绝不亚于先秦时的那些游学辩论之士。在三个同母兄弟中,田蚡一直是最有才学的那个。王娡心里一直有扶持的打算。她知道,父母希望的是弟弟在郎官署老实待上几年,然后像大兄王信一样顺理成章的升为大夫官,以后再看机会能不能寻一个郡守做。如今弟弟却突然提出要去结交窦婴,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见王娡不言语,田蚡说道:“大姊,你有时,就是太瞻前顾后了!前些日子,你让家里捐出一半资财襄助朝廷平叛,兄弟可是站在你这边的!那几天,小弟在阿翁面前不遗余力的游说,这口水都说干了。如今,兄弟就是想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不至于那么难吧?” “你是想让我帮着你说服父母吧?”王娡干脆也挑明了。 “……。”田蚡一愣,随即反应迅捷的一揖:“那就有劳大姊了!” “你……!”做大姊的扬起手来佯装要打他,田蚡赶忙抬手挡在面前:“打人不打脸!”一句话,让王娡噗嗤笑了出来。 见大姊笑了,田蚡也跟着笑。笑过,王娡慢条斯理地说:“只要阿弟觉得行,大姊都会尽力相帮。就像阿弟所说,有些事现在不可行,将来未必不可行。即便是难得善遇的法学之士,也有申不害老死于韩、李悝善终于魏的例子,还是有好结局的。” 这一日,是未央宫中稀松平常的一日。皇女刘嬃与刘瑷结束了身为皇女的早间课程,正乘坐车辇在返回猗兰殿的路上;猗兰殿的王夫人将弟弟田蚡送走后,便收拾妆扮自己,准备携子女同往天子处;兰林殿的十皇子刘越背着母亲王儿姁,对着襁褓中的弟弟刘寄做鬼脸;晏昵殿的皇长子刘荣,则在母亲栗纾的呵斥下,低头誊写老子之言。未央宫中,红妆粉琢,祥和一片。 田蚡跨出最后一道宫门,见家中马车早已等候于此。他如释重负般的动了动肩脊,麻溜的钻进车内。坐在自家马车中,田蚡惬意的闭目养神。心里反复念着方才未说给大姊的一句话——忠良?忠良可得善终?要是我田蚡,才不做什么重臣、良臣,要做就做权臣! 马车载着怀揣满腹心思的田蚡,晃晃悠悠的往田氏府邸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