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如坠,密云不雨。
季良时在等红灯的间隙里偏过头,细细地端详了虞歌几秒。
坐在副驾驶的年轻女人手中捧着花,视线却长久地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瘦削而沉默的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惨白得像是要融化在浓黑的夜色里……简直像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偶人。
白玫瑰象征着天真与纯挚,很符合她对虞歌的印象,但医生却突然很后悔送白花。
一水的白花配上虞歌现在的这种状态…未免让人生出某种非常不吉利的联想。
她强压住心底的不安,递给虞歌一罐热咖啡,轻声问:“小虞啊,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啊?”
虞歌用咖啡捂着手心,一动不动地愣了好几分钟,才慢吞吞道:“我不知道,还没打算。”
在别墅门前对楚思端所说的一番真相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令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无根无蒂的倦怠里,连脑子都有些犯懵。
连虞歌自己都未曾料到,离开楚思端这件事既没有让她觉出一丝一毫的解脱,也没有带给她莫大的哀恸,所留下来的只有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茫感,像是燃烧殆尽后、飘浮在空气中的余烬。
她和楚思端认识十几年。
自她懂事起,她的人生轨迹就像是徘徊在楚思端周围的一道虚线,永远都在随对方而划动,以至于她已经像是温水中的青蛙,习惯于暗示自己,不要思考,听话就好。
在她逃婚之前,楚思端几乎每天都在对她表白。
——“小歌,你一定要知道,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这话一度给过虞歌一种非常强烈的心理暗示,仿佛她的一切价值只能依存于对方所恩施的那份感情上,如果离开楚思端,她不仅仅会失去一位爱人、失去一个家,甚至会失去自己人生的全部价值。
……但本不该如此。
高中刚毕业时,她或许也曾有过自己的理想与憧憬,但那些美好而缥缈的幻想早就在日复一日、为他人作配的生活中消磨殆尽了,时至今日,她已然完全回忆不起自己年少时的那份蓬勃又乐观的心气了。
她原本不是只想要一个家的。
但到后来,校园中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受伤同桌、诊所里那个性格古怪却以她为中心的年轻恋人、公寓内那个与她共同笑闹的创业小老板,已经长成了一个想将她时时刻刻都握在掌心里的怪物。
她被迫完全与外界失联,与社会脱节,人生中所能奢求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家了。
虞歌知道,楚思端一直都非常爱她。
可惜直至今日,那饱含着占有与控制的爱意已然将她短暂人生中的一切期望都磋磨得一干二净。
她在恍惚中意识到。
——自己已经什么都没了。
虞歌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后脑仰靠在头枕上,动作之间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无力感。眼泪顺着她殷红的眼尾一路没入鬓间。
一旁的季良时像骤然被沸水溅到一般,飞快地错开了眼,将注意力集中到停车上去。
虞歌身上的天真与温婉确实是最吸引她的地方,但除此之外,也并非没有其他外在的因素。
——她生得实在是太好了。
即便是在最落魄最狼狈的时候,也像是遭人遗弃的素白瓷器,夺人眼球,又能激起旁观者内心最深处的怜情蜜意。
年长的医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
“没关系的,小虞,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她温声抚慰,“你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她将虞歌送进房间,按捺住自己心中那点难言的暗喜,只是将饱含着疼惜的目光轻轻落在对方发顶。
“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时找我,你知道的,我会无条件的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虞歌是在三天前突然打电话联系她的。
小姑娘一反常态,非常利落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说要彻底离开楚总,问自己能不能夜里去接她。
季良时很难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
她不仅是楚总的心理医生,也算得上这么多年以来和楚思端关系最好的朋友。
即便她承认自己爱上了虞歌,即便她为虞歌能寻求自己的帮助而感到欣喜,即便她已经无法抑制地开始畅想自己与虞歌的未来,接到虞歌消息的那一刻,常人的道德标准依然使她体会到了强烈的自责感。
但在此时,当虞歌拎着行李走进她家客房时,医生终于放下了自己内心的包袱。
归根结底,她也从未从中作梗,是楚思端自己伤害了虞歌。
而虞歌将要和她一起共同生活了。
“成为虞歌在这世上唯一能依赖的人”。
这念头甫一浮现在脑海里,便如同盘根错节的藤蔓,攀附至全身的血管与脉络,死死地慑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忍不住露出微笑,伸手替虞歌带上了房门。
“季医生。”
虞歌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来。
她复又推开门,正好对上了虞歌的眼神。
小姑娘面上的神色分外温和,但目光却清亮又冷静,像是无风无浪的平静湖面,如实地倒映出对方内心所有隐秘而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
“季医生,”她轻声道,“您早就知道,我不可能再与阿端重修旧好了,对吧?”
季良时呼吸一滞,竟有一种被对方完全看穿的错觉。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虞歌是什么意思?
她是在埋怨自己明知她们不可能破镜重圆却没在第一时间阻止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