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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台

乾宁元年,二月。

已是深宵,各宫都下了灯火。巍巍皇城叫墨色浸染,照映一片幽阒,雪落无声。该歇的都歇了,不该歇的,也都搭着眼帘偷摸打盹儿。

这当口,内廷司却忽然打发人过来,说是帮忙搬家。

一大帮灰衣小监鱼贯而入,挤在廊下吆五喝六,见了东西就拿,瓶瓶罐罐全掀了个底朝天。要不是腰上都挂着牙牌,云岫直要怀疑,是宫里进了强盗。

“放下!快放下!这是夫人留给姑娘的最后一件遗物,别动!”

云岫咬着牙,抱紧玉观音像不放。

可净了身的男人,力气照样比女人大。她没抢回来不说,还凭白得了个硕大的白眼,当下一阵急火攻心,指着圈椅上看戏的人叱道:

“说好下月才搬,怎的今儿就来了?姓姚的,姑娘昔日待你可不薄。当初要不是姑娘跟太子求情,你早叫人打死了!如今你拣了高枝飞黄腾达,便是这般报答姑娘的?她还病着呢!”

姚新全没往心里去。

宫里掌事的积年,最不怕的就是这个。皇宫是什么地境儿?不痛不痒地喊几声冤,脑袋就能不搬家么?

他不屑地哂笑。

云岫嗓子都快冒烟儿,他仍垂着眼睫,老神在在地拿盖儿刮茶盏里的浮沫,见里头的茶叶子都舒卷得差不多,凑到嘴边饮了小半盏,这才咂巴着味儿,不咸不淡道:

“云岫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咱家也是奉旨办事。长公主殿下的伴读说话间就到,倘若人来了,住处还没收拾出来,咱家没法交差啊。都是伺候人的命,云岫姑娘就不要为难咱家了。再说了……”

嘴角一扯,脸上横肉堆起讥诮,“现而今哪还有什么太子,陛下可都登基两个月了。”

“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什么身份的人呐,就该住什么地方。你家姑娘过去是先帝封的太子妃,住这铜雀台是应当的。可如今太子都没了,你们再赖这儿不走,实在说不过去吧?”

说着又呷一口茶,鼻子哼哼:“早不病晚不病,偏挑这时候病。别是为了不搬走,装的。”

“你!”

云岫气红了脸,姚新却是合了眼,懒怠再瞧她,指头迎着翻箱倒柜的声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拿叩着扶手,怡然自得的做派,像是来这听南曲儿的。

底下人狐假虎威,越发猖狂得没了边儿,当着云岫的面,就敢把东西往自个儿腰包里塞。

云岫忍无可忍,卷了袖子上去,却听纱幔后头飘来一声:“云岫,不得无礼。”

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早春的雨,清泠泠浇在久旷的焦土,满室的喧嚣与浮躁顷刻间都淡了下去。

众人呼吸一凝,循声回头。

姚新也挑了下眉,兴味地睁开眼。

屋子已瞧不出原来的模样,四面槛窗洞开,薄纱随风鼓起,轻烟似的在光影里飘渺。袅娜的身影就藏在后头,安静得像是桃源深处的一株幽兰,一瞬点亮这杂乱无章的世界。

纤白的素手从缂丝弹墨帐幔后头探出,灯影里细洁得像白瓷一样。众人屏息,全身注意力都不由自主集中到她手上,又随缓缓撩起的面纱,停在她面颊。

这一瞧,就再也挪不开眼。

她应是刚从梦中惊醒,未及点妆,青丝随意挽了,拿白玉簪子定住,披衣站在灯下。

一张脸承映了灯火的辉煌,眉眼反而越发清秀韵致,宛如水墨画成,浓淡相宜;到了唇,又忽然换作瑰丽的红,于是恬淡中多了一分微醺,让人想起江南泛着灵气的烟雨,一时间沉醉不知归路。

惊扰美人休息,是罪恶的。

只一个念头,众人便慌了神,手里的东西像被火烤着似的,无端滚烫起来。

有那定力不足的,更是失手摔了梅瓶。小腿叫碎瓷划破,流了血,他还直着眼舍不得低头。生怕错漏一眼,桃源便会收起面纱,再瞧不见。

没出息。

姚新暗骂,自己也没能移开视线,指腹摩挲着茶盏,似能感觉到那细若凝脂的肌肤。

帝京第一绝色,果然名不虚传。

还记得三年前,他奉命去镇国公府上接人。

小姑娘就缩在大门边上,红着眼,咬着唇,柔弱又无助。冰天雪地里扒着门框,手都冻紫了也不松,可见多么不情愿。眼泪沁着雪光“啪嗒啪嗒”往下掉,能疼到人心坎里去。

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美人见过无数,他都有些倦了,可没一个能及得上她。

难怪连陛下也……

只可惜,造化弄人。

谁能想到,两个月前东宫还在欢天喜地地筹备婚礼。奇珍异宝一车一车往铜雀台送,宫人配了百十来个,还收拾不过来。纵是鸽子蛋大的夜明珠,也只能任由它如弹丸般四处散落,以致入了夜,别宫都伸手不见五指,这里依旧亮如白昼。

该是多么盛大而和睦的婚礼啊。

北颐第一美人,配北颐第一君子。

满帝京都直着脖子巴望,说书人写了好几个话本,就等着大婚当天,借这股东风好好捞上一笔。

可盼啊盼啊,最后却盼来一场宫变。

大火烧了整整三日,殷血浸透宫里每一块砖、每一片土,太液池都飘了红,宫灯上的“囍”字倒是越发鲜艳喜庆了。

先太子还在屋里试喜服,笑语晏晏地同前来道喜的人寒暄,转眼就被钉在宫门上。一箭正中眉心,箭镞沾着血浆,整个从后脑勺钻出来。是下了死手!

今上亲自挽的弓。

人咽气前,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曾经北颐朝的天之骄子,被遗忘在西苑三年的废太子,就这样,以一种残忍而狠辣的方式,强势回到众人视野中。

便是如今,血洗的阴影仍旧同外间的风雪一般,寒津津地盘旋在每个人心头。大家伙出门,都不敢抬眼四望。这事还没结束,大家心里门儿清,尤其对于眼前这人。

她完了。

陛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饶过她的。

不过……

想保命也不是不行。

姚新眯缝起眼,笑容里多了点淫邪的味道,放下茶盏上前打了个千儿,“深夜扰姑娘清梦,咱家罪该万死。可让姑娘挪去掖庭,是陛下的口谕,咱家也没办法,还望姑娘多多体谅。”

说着,他直起身打量一圈,八字眉耷拉下来,“就可惜姑娘了,年纪轻轻,竟要去掖庭里头吃苦,咱家心里怪不落忍的。要知道,这进了掖庭可就……”

姚新笑了笑,没把话说透,让她自己掂量。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苍蝇似的搓搓手,伸过去,“不若,咱家给姑娘指条明路?”

这明路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内侍在朝堂和后宫都活动得开,做点手脚,狸猫换太子,有的是办法混过去。先帝就有不少未承幸的妃子,为了不殉葬,委身给他们做对食。虽说没有夫妻的实质,但跟了就是一辈子。

姚新自己在外头也置了一院子的姑娘,燕瘦环肥,应有尽有,都快赶上后宫三千佳丽。每月还不断有新人往宅子里送,每日同样也有马车偷偷往乱葬岗跑……

但凡有点骨气,谁愿意配给阉人?

可形势比人强,她这么个敏感的身份,旁人躲都躲不及,他肯要,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她该感激涕零,三跪九叩谢恩才是。

啪——

清脆的巴掌声惊落枝头的雪。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姚新捂着发肿的脸颊,难以置信地望向姜央,双眼瞪如铜铃。

姜央也在看他。

与细柔的声线不同,弱不禁风的外表底下,是一双冷静的眼。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看人时,宛如沁冷的月光徐徐流淌。明明是仰视,却无端叫人生出一种被居高临下睥睨之感。

姚新笔挺的背脊,生生矮下去一截,大冷天竟淌了一脑门子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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