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对!不对! 每一个都不是!每一个都没有! 如今七种眼泪已有其二,余下的,或爱或恨,或愧或憾,抑或无望,皆该在面上有所显露才对。上杉暮近乎暴躁地揪过茶屋的人,挨个审视,又丢到一边。她看遍了这件茶屋里的所有人,却无一人神情有异。 这一次簪子不知为何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指示,一直时亮时灭,她也只能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去寻找流泪之人。 也不能怪她急躁。而是真的没有时间了。找到欢乐之泪的线索时,已过夜半,再加取眼泪时耗费的时间,以及之后兜兜转转耽搁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凌晨3点。 吉原夜6点关闭,照之前酒吞所说,关闭之时会有一场大火,那时必须离开。 没有时间了! 见这家茶屋没有线索,他们立即闯进下一间茶屋。好在酒吞虽去寻茨木,却将那块木牌留给了他们,他们这般行事才没被赶出去。 正在他们挨个人去审视的时候,外面却忽然热闹起来,喧闹声里夹杂着一声叠一声的“花魁道中”之语。上杉暮朝外看了一眼,只见外面街道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道中”意为在路上。花魁道中,便是指花魁带人前往扬屋会见客人的路程上的仪式。花魁不会在张见世中等待客人挑选,相反,客人若想见花魁一面,须得通过专门的“扬屋”来邀请花魁。为了提高花魁身价,也为了提升花魁所在的游女屋的名气,在“花魁道中”上,各家往往不吝排场,也无怪乎吸引诸多人前来围观。 八岐这时走过来:“这家也没有。”接着努努嘴示意外面,“我们出去吧。” 上杉暮懂他的意思,这场突如其来的花魁道中将这条街上大半的人引出来了,直接在人群中找那流泪之人,总比一家一家茶屋进去搜要来得快一些。 “我想,阿锦在簪子上施的术是用来感应‘念’的。只有足够深重的念,才能触发术法。而只有当人拥有这般深重的念之时,流下的泪才是合格的。”上杉暮看着他,“可问题是,剩下的爱、恨、愧、憾、与无望之念,无论哪一种,都太过沉重。拥有这些念的人,还会有心情出门看花魁道中吗?” 八岐却问:“爱也沉重的吗?” 上杉反问:“难道不是吗?” 上杉接着道:“我倒是觉得这场花魁道中为我们排除了不少人,我们只需进茶屋查看那些不能,或者不愿出门的人。” 八岐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那这样吧,分头行事。你去剩下的茶屋查探,我出去转一圈,要是看到可疑的人,就带回来验证。嗯,小纯就跟着你吧。要是遇到危险,打不过也别硬撑,跑就是了。” 上杉暮点头,毕竟八岐恐女,若是小纯跟着他,万一遇到什么紧急情况,比如一直觊觎小纯的那位趁机下手,而八岐再来个下意识的“应激反应”,那可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三人便在茶屋门口分开。八岐几乎是一瞬间便混进了外面拥挤喧闹的人群,再寻不见踪迹。上杉暮怕她和小纯被人流冲散,又怕觊觎小纯那人趁机下手,便干脆拉着小纯,一边带着她在人群中穿梭,前往下个茶屋,一边回头叮嘱她:“一定要紧紧跟着我,明白吗?” 小纯点点头,冲她微笑:“放心吧,上杉小姐,我不会添麻烦的。” 上杉暮几乎是带着小纯闯进了茶屋。这间茶屋比较小,里面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人。上杉暮很快将留下的那些人相看完毕,却依旧没找出他们要找的人。 上杉暮正要带小纯去下一家,却见小纯忽然望向窗外,然后说道:“上杉小姐你说的没错,爱是沉重的,或许是世上最沉重的东西。” “小纯?”上杉暮皱眉看她。她实在不理解,这么一个争分夺秒的时刻,小纯为何忽然说这些。 “可人却离不开这些东西。毕竟人的灵魂那么轻,不带着负重,谁知道会飘到哪里去呢。” “……小纯?”上杉暮略有迟疑。 小纯又笑了笑,她身量娇小,年纪也不大,两靥还有酒窝,笑起来总是分外甜美。小纯说道:“来这里之前,我以为我会很害怕,但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樱花。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就被送到了孤儿院。那里也种了一棵樱树,很高大,很粗……”小纯伸展双臂,比划了一下,“我记得,妈妈来领养我的时候,正好赶上樱树开花,很多很多的樱花落在她身上……” 小纯嘴角噙着笑,似是完全浸入回忆中。她其实知道,自己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比如有的时候,只是走在路上,她便会感觉身后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无一不散发着想把她剥皮拆骨、吞吃入腹的寒意;再比如,她的爸爸妈妈不止一次地跟她说,从浅草寺求来的护身符绝对绝对不能离身;再再比如,她身边也总有怪事发生,还都是一些不好的、不幸的事。 她有时也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才害得爸爸妈妈死去的。 但不管怎么样,确实是因为她与其他人的这份不同,孤儿院里并没有人愿意与她待在一起。 其实一直都是如此的,除了爸爸妈妈,没有人愿意接纳她。 但是那一天,她在樱花树下伸出了手,说要成为她新的妈妈。 小纯告诉她:“我会给你带来不幸的。” 她只是说:“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想到此处,小纯忽然眨了眨眼,仿佛从回忆中挣脱了出来,对上杉暮道:“抱歉,只是想起了一些事,不由自主地多说了一些。我们走吧。” 上杉暮点点头,离去前回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她们如今在茶屋的二楼,窗户正对着一棵长势繁茂的樱树。红缨慢慢悠悠落下,落在路边人群的脸上、肩上,也飘到路中花魁的衣带之上。 一连串人自樱树下走过。最前面是打着灯笼的侍从,后面是年幼而漂亮的侍女“秃”,她们穿着好看的衣服,手里捧着花魁的用具,再后面,便是花魁了。 花魁隔着一方帕子,扶住一个侍从的肩。她必须这样做,以便稳住身形,因为她穿着六寸高的三齿木屐,迈着仿若金鱼摇尾般的外八文字步,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去。她梳着名为“立兵库”的厚重高髻,戴着一整套由玳瑁做成的龟甲笄,振袖上处处是精美的刺绣,在身前用手托起图样华丽的前带,哪怕只是月光照在上面,亦是炫目得让人移不开眼。而花魁身后,跟着数名年轻而又未接客的美丽游女,谓之“新造”;再后面,依旧是护卫的侍从了。 无数人为一睹花魁姿容而来,也因此而兴奋欢呼。花魁便是吉原中最美最昂贵的那些花,用奢华的衣饰包裹着她幽香的身体,用前呼后拥的声势护卫着她的价值,等待着贵客去拆封。可即使如此,依旧在这花魁道中的路上,疏离而高傲地绽放着,向所有围观的人肆意张扬着她的美。 走着走着,花魁衣带上的樱花飘落开来,落进尘土里。 . 雨点敲打屋瓦的声音持续了大半夜,小久摇摇头,将架在窗户上的望远镜收了回来。 神秘现象研究社的社长赤坂炎明兴冲冲地带着全社社员来到一条古街,说要在此探访吉原夜。哪怕临时天降大雨,亦不能浇熄他的热情。最后他们在古街上找到一家旅社,便开了一间房,一齐挤进去,将望远镜架在窗户上。 赤坂炎明拍着胸脯向社员们保证,只要入了夜,一定可以通过望远镜观察到吉原夜的。除此之外,社长大人还带了一整包的零食,说在观测过程中给大家吃。 只是眼下,零食的空包装袋遍地都是,而赤坂炎明、泷泽黑和锦户贞子三个也横七竖八地躺在榻榻米上,一个打呼,一个磨牙,一个说梦话。 “你这样直接收了,赤坂君明天醒来怕是要捶胸顿足了。”身后传来庞培的声音。小久回过身,只见庞培正在帮他们三个一一盖好被子。 小久便也过去搭了把手,然后说道:“观察了大半夜也没看出什么,吉原夜应该不会出现了吧。” “不一定哦,”庞培耸耸肩,“说不定吉原夜里正在进行花魁道中呢,只是我们没有看见而已。” “花魁道中?” 庞培一边笑一边给小久递了一罐啤酒:“哇,小久你一个日本人不会想让我来解释什么是花魁道中吧?” 小久摇头拒绝了:“我姐姐不喜欢酒味。我要是带着酒味回去,她肯定不高兴。” “真是个好弟弟。”庞培说着,给小久倒了杯果汁,然后才开了手里的啤酒,刚喝一口,就听小久问道:“怎么庞培君会忽然提到花魁道中?” “还不是你们日本人的缘故。”见小久一脸迷惑,庞培接着解释道,“你们所有关于吉原的电影一定有花魁道中。那吉原夜跟吉原有关系,又怎么会没有花魁道中呢?” 小久失笑:“庞培君对日本倒真是很了解。说起来,我挺赤坂君说,庞培君你来日本好像也才不到半年吧,不光对日本这么了解,连日语也说得很流利呢。” “那是因为我是日法混血,我的妈妈是日本人,日本也算我的半个故乡。”庞培慢慢饮着啤酒,眯起天蓝色的眼睛,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她常说,她的故乡是个樱花飞舞的国度,也有樱花般美丽温柔的姑娘。我当年还以为这里的女孩个个都是大和抚子。” 小久笑着问:“当年以为?” “是啊。”庞培的表情一下垮下来了,指指睡得四仰八叉还在说梦话的锦户贞子,“说实话我认识她之后,感觉心中的梦都破碎了。什么大和抚子,果然都是骗人的。” 小久给庞培逗笑了,转而喝了一口果汁。这时庞培盘腿坐在地上,冲着他扬起啤酒罐,小久一下会意,拿装着果汁的玻璃杯与他碰了一下。 庞培说道:“干杯。为了我们的友谊。” 小久也说:“为我们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