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清晨,白衣雪、沈泠衫前往唐焯住处,向他辞行。唐焯心中虽有不舍,但沈泠衫身上毒素未祛,求医要紧,确也不便挽留。
沈泠衫回房收拾行箧之际,门外有人轻声敲门,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孙思楚。孙思楚送来了五十两纹银,说是受唐焯所托,作为二人路上的盘缠,聊表寸意。此外又送给沈泠衫一些女孩子用的面脂、手膏、脂粉、镜奁等物。沈泠衫接过面脂等物,纹银坚决不肯收下,谁知孙思楚情急之下,泪水涟涟,沈泠衫瞧她一片真心,只好收下。
二人坐下叙话,沈泠衫拿出一对玉手镯,笑道:“妹子,此去水迢路遥,前程未卜,来日相会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姐姐担心难以吃上你与唐宗主的喜酒了。这对玉手镯,权当你们以后新婚的菲仪。”
孙思楚娇羞不已,接过了玉手镯一瞧,手镯通透水润,不含一点杂质,显非寻常之物,心中甚是欢喜。辞别之际,孙思楚红着眼睛,忽道:“沈姐姐,我们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许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面啦。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泠衫微笑道:“妹子,你请说。”
孙思楚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白大哥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你若是错过了,只怕后悔一辈子。”沈泠衫万没料到她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倚门征立,隔了半晌,方才低声道:“我明白的,谢谢妹子。”
中午时分,唐焯设下筵席,鸡鹅鱼鸭,摆了满满一大桌,为白、沈二人践行。唐炬、唐燃、唐炫等火字辈的一众兄弟,尽皆前来相陪。席间唐焯、白衣雪传杯弄盏,言笑晏晏,各人心中却不免生出几分惆怅之意。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临行之际,唐焯命人牵来两匹成都府路嘉州产的川马,送与白、沈二人以作脚力。一番依依惜别惜别,眼见晌午已过,白、沈二人便即告辞上路。
离了唐家堡,白衣雪、沈泠衫纵马上道,并辔向东而行。一路上二人翻山过河,打尖住宿,处处小心翼翼,好在相安无事。白衣雪在唐家堡迁延良久,此番终于踏上东行之路,心中颇感畅舒,倍道兼行,趱程甚急。沈泠衫身子虚弱,却也勉力支撑,与他一道向东纵马疾骋。
如此行了数日,来到了利州路的阆州城,城内街衢洞达,市廛繁华。时值饭点,二人肚子饿得咕咕直响,稍一商议,决定先找一家酒肆,填饱了肚皮再说。
沈泠衫笑道:“这些天我们尽忙着赶路,都没正儿八经吃上一顿饭,你肚里的馋虫儿,大概早就心生不满了。”
白衣雪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在外行路,再苦也不能苦了自己的肚子。”二人自离开唐家堡以来,归心似箭,一路快马加鞭,辛苦赶路。天气已然转寒,一路又鞍马劳顿,白衣雪本来颇为担心沈泠衫难以支撑,岂料唐焯送的药丸效性甚佳,沈泠衫除了偶感倦乏,精神却尚健旺,白衣雪瞧在眼底,暗自欢欣。
二人在城内闲逛了一会,沈泠衫道:“也不知阆州城里有什么好吃的?”
白衣雪笑道:“这个容易。”拉过几位当地人一询问,都说城内太和楼的暖锅最为有名。沈泠衫听说要去吃暖锅,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嚷着快去。白衣雪心下暗笑,打听清楚了太和楼的具体方位,此处离太和楼原也不远,二人牵着马匹,径直赶往太和楼。
快到之际,忽听路旁传来一阵大声的喝骂,原来一名小丐腹中饥饿难忍,偷了店家两个雪白的馒头,不慎被店家发现。店主一边大声呵斥,一边用手拍打着小丐的头脸。那小丐神色倔强,不逃也不还手,手里兀自紧紧地攥着馒头。
沈泠衫瞧那小丐不过十岁,蓬头垢面、鹑衣百结,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颜貌憔悴,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清澈,心中大为不忍,走上前去,说道:“店家,馒头多少钱一个?”
店主打骂小丐正在兴头上,脸也不抬,没好气地道:“一文钱一个。”
沈泠衫取出十文钱来交与店主,道:“你休要为难于他,再拿八个馒头给他。”店主停了打骂,从笼屉中取了八个馒头,递给沈泠衫。沈泠衫接过来,俯下身子,对小丐柔声说道:“小弟弟,这些馒头你留着慢慢吃。”
小丐接过馒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视着沈泠衫,低声道:“谢谢姐姐。”转身离去,顷刻间隐没在了街角。
二人继续行路,不一会功夫,前方有一临水的建筑,高低错落,人声鼎沸,正是太和楼。来到店门口,热情的酒保迎上前来,将二人的马匹牵往后院的马厩喂料饮水。二人正要迈步而进,赫然发现不远的栅栏处,刚才那位小丐正蹲着晒太阳,一对乌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妹子,你好人做到底,请小弟弟吃上一顿暖锅,如何?”
沈泠衫笑道:“好啊,瞧着他也怪可怜的。”轻移莲步,邀请小丐一同上楼吃饭。小丐脸上一片茫然,微微摇头,显是心下畏怯,沈泠衫一番劝说,小丐总算点头应允。店伴瞧见二人带着一位脏兮兮的小丐而来,心下虽觉嫌恶,却也不便阻拦,领着三人上楼,拣了一间临街的小阁子,坐了下来。
沈泠衫正要点菜之际,小丐忽道:“小人瞧哥哥姐姐是从外地来的,对本地不太熟悉。太和楼的兔肉暖锅大大有名,天寒地冻的,不如点上一个暖锅,再烫上一壶热酒,吃起来岂不快活?”说话带着一口燕音,也非本地人氏。
沈泠衫和白衣雪面面相觑,征了片刻,沈泠衫笑道:“小弟弟也不是本地人吧?”
小丐道:“是。”
中华土地广袤、疆域辽阔,不同的区域,因自然、经济、社会等各方面原因,建构起了不同的区域文化,方言杂多。为了便于各地讲不同方言的人之间交流沟通,就需要一个通行的标准语。早在商周时代,洛邑今河南洛阳为周武王定鼎之地,周成王“宅兹中国”之处,成为周之都城,文明发达,地位尊崇,其时的标准语就以洛阳音为准,称之为“雅言”。孔子周游列国,在语言沟通上未遇障碍,想来他使用的多半是在各国均通行的雅言。
自周、秦、汉、隋、唐,中国统一王朝的国都,不是长安就是洛阳、开封,故而官府的通用语言,不外乎是“陕西话”或者“河南话”。东汉以来,洛阳口音尤受推崇,成为士人和贵族的身份象征,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写道:“中原唯洛阳得天下之中,语音最正。”而自唐末五代开始,开封因地处平原,土地肥沃,漕运勃发,逐渐取代洛阳,成为国家新的政治中心。
宋太祖赵匡胤建国之初,因循旧制,首都定在开封,但他觉得开封地处平原,无山川之险,若要保确保其安全,只能以兵为险。然而禁军数量日渐庞大,军费开支十分惊人,赵匡胤清醒地认识到背后的隐患:“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洛阳以山为塞,以河为池,形势险固,易守难攻,据山河之险以去冗兵,因而赵匡胤一度考虑迁都洛阳,然而时任开封府尹、怀有私心的赵光义明确反对迁都,提出国都的安全“在德不在险”。其后不久,赵匡胤在北伐途中暴毙,赵光义登基为帝,北伐就此中止,迁都洛阳之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赵宋定都开封后,朝廷的官话便以开封话为标准语音,大抵类似于今日的普通话。其时官场之中,倘若有人操有一口字正腔圆的开封话,不仅令同僚艳羡不已,就连获得拔擢、升迁的机会,较之他人也会增大很多。
建炎元年1127年,赵构衣冠南渡,在临安建立政权,中原士庶纷纷南徙。新政权建立初期,当地的南方士族势力渐起,开封话受到杭州话的挑战。一番激烈交锋,终因南迁而来的皇室贵族、文武大臣和士人商贾权势太盛,开封话占得上风,成为官场中最为强势的语言交流工具。
宋辽时期,辽太宗将原来的幽州今北京升为幽都府,建号南京,又称燕京,作为辽的陪都。宋宣和四年1123年,宋、金联合伐辽,攻占燕京,其后宋、金和议,燕京回归北宋,宋廷在此建燕山府,故而宋人将北京话谓之为“燕音”。
沈泠衫笑道:“好,就依了小弟弟,我们吃暖锅。”
店伴站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白衣雪笑道:“店家小哥,就按这位小弟弟说的上菜。”又叮嘱添上几样点心和冷菜。店伴心想:“小鬼头今日遇到了两个冤大头,还不狠狠宰你们一顿?”应诺着下楼去了。
小丐咽了口口水,道:“太和楼,暖香锅,吃上一口不挪窝。哥哥姐姐有所不知,阆州城的老百姓,就连我们这些作叫花子的,哪个不知他家的暖锅好吃哩。”
沈泠衫道:“小弟弟,你是哪里人?你的父母呢?”
小丐睁着乌黑的眼睛,道:“小人的老家在燕山府,因避战祸,爹妈带着哥哥和我南下投亲,不想路上他们染上了病都已经死了我一个人流落到了此地”说着流下泪来,低声啜泣。
沈泠衫鼻子一酸,道:“哎哟,对不起,原是我不该问的。”心想:“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爹爹将我一手带大,现如今爹爹也生死未卜,我的命,其时比你也好不了多少。”
白衣雪叹道:“乱世人纷扰,流离百姓家。兴亡盛衰,朝代更迭,受苦的总是老百姓。”
小丐收了眼泪,抬起油光锃亮的衣袖,拭去两条长长的鼻涕,道:“哥哥和姐姐,你们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白衣雪道:“我们兄妹俩也是从北方过来的,做点小本的生意,今日路过此地,遇到小兄弟,倒是有缘。不知小兄弟日后有何打算?”
小丐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远房的表姐,几年前嫁到了广南西路,我我正要去寻她。”
白衣雪取出一两纹银,塞到小丐的手中,说道:“此去广南,山高路远,这些银两,你拿在路上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