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草悠悠醒转过来,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板床之上,细看屋内陈设,当是身处一家客栈之中,窗户明透,有光线从外映射进来,已是白昼。他稍一动弹,顿感全身肌肉酸软,仿若大病初愈一般,不禁微哼一声。耳边就听一个少女说道:“杨都校,你醒过来啦。”声如黄莺出谷,清脆动听。
杨草抬头瞧去,床前立着一位妙龄少女,身形瘦削,弱不胜衣,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怎么躺在了这里?是你救了我么?”
那姑娘正是沈泠衫,闻言莞尔一笑,说道:“哎哟,杨都校,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救得了您?是我大哥昨晚救了你回来的。”
杨草一怔,说道:“哦?姑娘知道我姓杨,还知道我的身份?”见她容色秀丽,但眉间隐隐一层黑气,面有病容,暗忖:“这位小姑娘,虽生得好看,却似乎染有重疾沉疴,敢情病情还不轻。”
沈泠衫道:“我是听我大哥说的。”
杨草心道:“这就是了,敢情她的大哥,就是隐匿于芦苇荡中救我的高人。”说道:“请问姑娘,尊兄现在何处?尊兄于我有救命之恩,杨某须当面陈谢。”
沈泠衫转头瞧了瞧窗外的天色,道:“我大哥一早便去了码头,这会儿估计也快回来了。杨都校,你现在感觉如何?”
杨草道:“敢问姑娘芳姓大名?你不要一口一声杨都校、杨都校,在下杨草,武夫一个,痴长你几岁,你喊我名字便是。”
沈泠衫抿嘴一笑,道:“小女子姓沈,名泠衫。杨都校在官府中任职,是官爷,小女子一介草民,可不敢随便乱喊的。”
杨草见她不肯改口,哈哈一笑,也不再勉强,说道:“姑娘芳名之中的泠字,是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泠吧?泠然风姿,罗衫回风,端的是个好名字!”
沈泠衫见他虽是一介武夫,但言谈文雅,如此出口夸赞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多谢杨都校夸赞。你运一运气,身上巨阕、膺窗两处穴位,可有什么异样?”
杨草微一运气,果觉脐上的巨阕和胸前的膺窗二穴均微微发胀,隐隐作痛,不禁大吃一惊,一时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沈泠衫瞧他神情,心知自己所料不差,浅笑道:“杨都校,伤你之人,是姓陈呢,还是姓穆?”
杨草更觉惊讶,双眼圆睁,略一思忖,说道:“姓姓陈,姑娘,你你如何知晓?”
沈泠衫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两浙东路的灵溪门,门中最厉害的两位高手,一人唤作陈濛,一人唤作穆子修。小女子想,若不是他二人中的一位,焉能伤得了你?”她却不知自己这话其实也只说对了一半,其时杨草深陷重围,夜战一众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禁军好手,分心甚多,陈濛方能趁乱突施冷箭,取得奇功,二人倘若单打独斗,陈濛自是全无得手机会。
杨草愈听愈奇,微一回想,呐呐地道:“不错,不错,那人确实叫作陈濛”
沈泠衫嫣然一笑,道:“这就对啦。杨都校,你中的是灵溪门陈濛虿尾细雨针之毒,此毒药性甚烈,如无其独门解药服用,十二个时辰之内,中毒之人定然毒发身亡,神仙难救。好在你内力深厚,我大哥救你之时,又封了你的穴道,毒物因而未能损及脏器,但即便如此,毒素却也致你体内心经气血凝滞,神气通行蹇碍,高热之气无孔窗可出,故而巨阕、膺窗两处穴位发胀作痛。小女子给你服了沐露梳风丸,你此后每日一粒,如此调理修养三日,便无大碍了。”
沈泠衫一番话说得杨草目瞪口呆,心中暗暗纳罕:“这兄妹俩究竟是何方神圣?”隔了半晌,方道:“姑娘,你你真神人也”
沈泠衫抿嘴笑道:“小女子哪是什么神人?”就见一人从外推门而入,笑道:“虽不是神人,舍妹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神医。”杨草抬眼瞧去,那少年长身玉立,白衣翩然,却不相识,正感诧异之际,沈泠衫一个转身,欢声说道:“大哥,你回来啦!”
杨草“哎呀”一声,从床上直坐起来,说道:“原来是恩公回来了!”他面带狐惑之色,心中惊疑不定:“昨夜救我的高人,难道竟是眼前的这位少年?”掀开被褥,便欲下床行礼。
白衣雪一个箭步,来至床前,伸手将他扶住,说道:“杨都校贵体欠安,快请躺下。恩公二字,小人如何承受得起?小人白衣雪,草字暮盐,见过杨都校。”
杨草生性飒爽,哈哈一笑,说道:“在下杨草,草字牧之,和州杨林渡人士。你既不愿我称你恩人,我也不愿你喊我甚么杨都校。我比二位痴长几岁,你们喊我杨大哥就是了。”心想:“他二人一人姓白,一人姓沈,原来并非亲兄妹。”转念又想:“二人如此年轻,却一个身怀绝技,一个医术精湛,可见江湖中盘虬卧龙,还不知有多人能人异士隐没于其间。”
白衣雪笑道:“好,杨大哥既如此说,我兄妹二人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草大喜,笑道:“兄弟神龙见首,微露鳞爪,便击退一众禁军好手,做哥哥的心中好生钦佩。莫怪哥哥方才失了礼数,哥哥心里一直以为救我之人,不说是武林中的宗师巨擘,也是一位前辈高人,万万不曾想到,竟是竟是”
沈泠衫接口笑道:“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一位少年英雄?”她知白衣雪不愿在人前轻易坦露师门,也便不予点明。
杨草哈哈大笑,说道:“正是,正是。沈家妹子仁心仁术,妙手回春,我心底同样钦佩之至。”心想:“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原是不错的。”
白衣雪笑道:“英雄二字,如何敢当?杨大哥有所不知,我的这位妹子,是起死回生沈重沈神医的千金。”
杨草用手一拍额头,说道:“啊呀,怪不得,怪不得,原来姑娘是沈神医的千金,杨某虽与神医缘悭一面,但久慕令尊大名,如雷贯耳。”心中生起一丝疑念:“这位沈姑娘既然是沈重的女儿,不知是什么疑难杂症,就连沈重也无法医治?”他心知其中必有重大隐情,对方既然不肯主动相叙,自己也就难以启齿相问。
三人寒暄了一阵,沈泠衫向白衣雪问道:“码头那边的情形如何?明日我们能启程么?”
白衣雪苦笑道:“昨夜漕船被烧,官府连夜就封了码头,所有船只都须一一检查,方可放行,恐怕近几日,都难以动身了。”沈泠衫听了,秀眉微蹙,默然不语。杨草见二人面带愁容,说道:“不知二位乘船欲往何处?”
白衣雪道:“沈姑娘的师伯,在临安府的和剂局当差。我们沿江一路东行至此,正欲前往建康府,再转而临安府,去投她的师伯。”
建康即今南京,北宋灭南唐后,曾称江宁府。建炎三年1129年,宋高宗赵构来到江宁,驻跸神宵宫,改江宁府为建康府,作为行都,称“东都”。绍兴八年1138年,赵构正式定临安为行都,建康改为留都,为江南东路的首府,并在此设有行宫。
杨草寻思:“沈姑娘重病缠身,多半沈神医都束手无策,他二人千里迢迢去临安府寻她师伯,必是前去求医的。”口中说道:“哦?此番漕纲被烧,杨某乃是押纲之人,难脱失职之责,我也正要去往临安府,一来负荆请罪,二来嘛,冤有头,债有主,须找董斜川讨个公道。二位若不嫌弃,咱们一起同行便是,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白衣雪知他军官身份,此去临安府官道通达,沿途驿铺林立,沈泠衫自是免了不少打尖投宿之辛,舟车颠沛之苦,喜道:“如此甚好。”
杨草调理了数日,身子康复如常,三人遂结伴而行,一路披星戴月,倍道而进。每日打尖住宿之时,杨草便持驿券,入住沿途的驿馆。各处驿馆的设施十分齐备,差役的服务热情周到,令人一扫行旅倦乏,杨草和白衣雪每晚着枕后,不久酣然入睡。沈泠衫连日来却是睡意阑珊,原来她虽按时服药,近日沉疴渐重,病体一天比一天衰弱,夜半无人之时,独坐灯下,但觉透骨酸心。
这一日的黄昏时分,大雾弥漫,四下白茫茫一片。三人因贪着赶路,竟是错过了驿馆,眼见天色已晚,要赶往下一处驿馆,尚有数十里的路程,正自焦急之际,前方深谷寒柯间,有一座建筑掩映可见,杨草便道:“二位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未几他快步返回,笑道:“造化,造化,前方不远处有座寂光寺,我们便去那里借宿一晚。”
那寂光寺依山而建,殿宇重重,规模甚是宏伟。三人拾阶而上,穿过三门殿,入了寺院,有知客僧前来,陪同三人行至客堂,杨草向知客僧说道:“我三人因赶路错过投店,今晚欲在宝刹借住一宿,还望师傅行个方便。”
知客僧将三人打量一番,笑道:“好说,好说。今日巧了,还剩几间厢房。三位居士请稍候,小僧这就去准备斋饭。”
知客僧走后,杨草低声向白衣雪道:“我瞧这和尚贼眼溜溜的,尽往沈姑娘的身上瞧,举止轻佻,怕是不安分之人。今晚咱们须多留个心眼。”
吃过斋饭,知客僧引着三人来至厢房,沈泠衫单独一间,白、杨二人住在隔壁的一间。
用过了斋饭,白衣雪和杨草便在厢房中和衣而睡。到了月午时分,忽听西北角的殿宇高处,传来“咯”“咯”的声响,有武林中人正在殿宇屋顶疾行,声响虽极为细微,但白、杨二人立时惊醒了过来。屋顶之人行到近处,“吧嗒”一声轻响,已飘然落在了院中。
白衣雪轻声道:“杨大哥,我瞧这寺院有些古怪。你在此陪着沈姑娘,我出去探个究竟。”
杨草知他艺高人胆大,低声道:“兄弟放心。”
白衣雪提了长剑,闪身出门,施展轻功,循声而前,越过摩尼殿和大悲阁,黑暗中隐约可见前方一处寮房正透着光亮。他蹑足潜踪,悄无声息地来到寮房近处,贴墙而立,就听房内一人笑道:“桃花佛爷,可是有一阵子没瞧着你啦,最近又在哪儿风流快活啊?”听声音,正是日间的那名知客僧。
一个细细的声音笑道:“你们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城中的沙皮巷,来了一位可人的尤物,唤作方安安。哎呦,老子还没见过身子那般雪白的,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直眼晕,床上的功夫更是了得,害得佛爷我每日提枪前去搦战,这才些日子不曾回来了。”
知客僧喉头“咕嘟”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又有一人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日子,见不着当家师呢。你老人家家中的那些个如花似玉的夫人们,怕也都难得能见上你一面了。”
知客僧笑道:“桃花佛爷,夫人们岂不日日望眼欲穿,夜夜枕泪空垂?”那桃花僧听了,哈哈大笑。白衣雪心下疑惑:“这厮竟有妻室?如此淫乐放恣,也不知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先前说话那人又笑道:“夫人们哪里晓得,当家师每日都在沙皮巷中忙于叫阵,恋战不休呢,不知战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