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还是昏暗的,夜虫也还在孜孜不倦地叫着,看守举着火把慢慢走远,带走了那打进金镂窗的点点亮光。
安老杵着拐杖进屋,慢慢走向神龛,咚咚的敲击声回荡在祠堂内,他没有看向怀画,放下拐杖跪在了她身旁的蒲团上,向着神像牌位拜了下去。
“怀书,你可知这祠堂供奉的神像牌位是何人?”安老眼神越过前排牌位,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两块熟悉的桃木灵牌,上书名字和家中摆放的一模一样。
躲在供桌下的花添雨心里一惊,若小星此时出口那音色必定会露馅,却不想小星完全没有留给她担心的空间。
小星跪坐在蒲团上,开口的音色极为接近两姐妹的,不是熟悉之人还真不好识别,“祠堂之内应当是安家的功德先祖。”
确实,这祠堂内的灵位都是安姓。
“安家功德先祖吗?池安,池安,这安可是全池之灵维护而成的,”安老慢慢站起走到供桌神龛前,声音细微,将每次祭祀都要说的话不厌其烦地再次说来,“你面前这所有都是这三百多年间为池安祈福而进山的人,待你走后,也会被冠以安姓供奉于祠堂中。”
小星微微抬头,但盖着的红布盖头异常厚重且不透光,遮住了她的视线,将两人阻隔,看不见彼此的神情,一旁灯橱里微弱的光亮从红布下方钻进,将赤红带进了黑暗里。
“怀书...”安老转身看着跪坐的少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把花添雨两人给他的那点希望告予她,不敢保证的期望莫过于恶魔的诱言。
“怀书,安爷爷老了,这一生做过的事自己也说不出个是非对错,祭祀无论我们祭的是什么,终极了是护得村庄安乐无忧,护得亲近之人喜乐安康,爷爷希望你心中不要有太多怨恨。”
说完安老没再看小星,拿过一旁的拐杖向门口走去,没走几步身后却传来了女孩的声音,“那......您真的信神明吗?”
安老蠕了蠕嘴唇,“......我信,但是神明却给我们带来了灾难。”
“那为何不将真相说出来?”
安老停住脚步,讶异地转身看着跪在神龛前的背影,挺直傲立,似有傲骨支撑,无论在谁面前都不会弯下腰身,这和他以往认识的江家小姑娘不太一样,那孩子虽性情直爽率真,但大风浪却是没经历过,不会有这般的沉淀。
脑内灵光一闪意识到什么,握住拐杖龙头的手微微颤抖着,“但这世上,愚昧的人看不见真相,聪慧的人却说不出真相,你又愿意当哪种人?”
“那何不做一个平庸的人去撞破真相?”
安老站在原地愣了愣,突然大笑了一声,嘴里呢喃着,“哈哈哈——撞破真相,好一个撞破真相。”
经过你来我往这几句谈话安老突然放松下来,又走回到小星身边,将内心尘封数十年的秘密说与她听。
“55年前,我阿妹是那一年的新娘,而她心心念念的红嫁衣也是在那时披在身上,嫁的不是心悦之人,是山神,旁人都道喜祝贺,但只有我明白阿妹的绝望,你知道后来我做了什么吗?”
没等小星回答,安老继续说着,“祭祀那天晚上我悄悄跟着阿妹进了山,在半道上把她救回来了,也没见山里有何异样,我们战战兢兢地在家里躲了半月没见山神显灵,只道那山神不过是吓人说法,谁知报应才刚刚开始,三年饥荒,村里土地收成甚少,连几里外的村庄都不愿与我们这些欺瞒山神的人做交易,妹妹受不住蜚语自刎于家中,最终我去祈求山神,用我未出世的两个孩子换了池安生机。”
安老说得极为平淡,好像那些事未曾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但是否真的释怀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而发生过这些事他还能当上‘安老’,这背后的付出也只有他才知道。
“这真相我无法撞破,三百多年来也无人敢撞破。”
一个故事让房间里的小星和花添雨听得出神,安老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小星便转身离去,只在房门合拢前听到小星未再掩饰音色的话语。
“一人信神不得神,众人信神才得神。”
安老的身体抖了抖,惹得一旁看守赶紧上前搀扶,他挥退旁人,一人杵着拐杖向来时的路走去。
那姑娘是在谴责这所有枉信之人,是他们促成了灵平山神的现世,但又何尝不是在劝慰他,一人之力终不敌千军万马,若当初再多些平庸之人,那真相势必会被撞破。
安老走后不久便有村里小姑娘来为小星沐浴送红装,都被她一一劝退,自己换上红嫁衣后天空已经泛白,这一天繁琐的祭祀前仪式便开始了。
被折腾了一天的小星还没来得及休息,下午便被人带着走到祠堂中央去,花添雨也起身隐匿在暗处偷偷观察着,离开前还不忘再给怀画补一手刀,让她不至于提早醒来破坏她们的计划。
日落酉时,祭祀仪式正式开始,人群涌入祠堂,在安老一声令下瞬间安静。
祠堂中央不知何时搭起了高台,中央竖着的高木顶端绑上了十数根五彩丝带向四周分散,末尾与祠堂屋顶檐角相缠,旁边的红幡猎猎随着风飘动,仔细看还能在红幡左下角发现被人用丝线绣上的池安二字,而穿着红装的小星此时正站在高台之上,接受村民的礼拜。
穿着白袍的年轻少女端着木碗清水走上高台将小星围住,手指沾了碗中水挥洒在小星身上,随后她们向两旁站开,将木碗高举过头顶开始吟唱。
少女清脆的嗓音一声声回荡在耳边,配着悠扬的旋律竟意外的动听,给人一种这不是祭祀而是上元节的错觉。
高台下的村民匍匐在地上,跟随着少女的吟唱小声哼着,整个村子都响起了那歌谣小调,却是花添雨从未听过的语言。
花添雨躲在暗处听着他们的歌谣,隐约从里面辨认出满月二字,她抬头往天空中看了看,太阳已经暗淡下来但还高高悬于空中未落下,而东南方的银色满月已经冲破云层耀武扬威。
一轮圆月,一轮金乌,在淡蓝天空共现,让人分不清谁是谁。
“原来今天是满月啊。”花添雨收回望向天空的眼神,喃喃道。
在祠堂的仪式举行了很久,结束后便是一众人举着火把护送新娘进山。
小星红装上身,从出房门开始就一直披着红盖头,直到祠堂里的仪式结束被人塞进了花轿里。
村民们抬的花轿很简单,就是个单人轿,前后各一人便能抬起,走在最前面开路的人举着原先高台上的红幡,后面跟着全村几百号人,一路火光比那红花轿还要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