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是时代的怪物。现在这时代,开放了、自由了,怪异的东西也多了,什么独身主义、不婚主义、还搞乱七八糟同性恋,小人都跟着学坏!”外公举着筷子指完小姨又来指我。) 搬家的事就这样暂时搁下了。至于他妈妈这边,他说他会去搞定。就这样开始,我和他过着若即若离的“新同居生活”,日子倒也挺平静。 天很快转凉,这天已经是立秋了,应家里老人家之命,中午家族聚会,地点是亘古不变的“老家”——顾芸的娘家——我的姥姥家。 顾芸和我爸分别是兵分两路出发的,一个直接从家里开着她的红色牧马人简直就是轰轰烈烈地驾到,一个开着他的奥迪,直接从庄园过来,并带来了园子里自家出产的各种原生态有机蔬果。其他活鲜和肉禽类都是前一天叫伙计送达的,以便我外婆早作准备。果然我到的时候,早已一大桌摆开了。 小姨看到我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顾芸立马露出嫌弃的眼神,说两只单身狗,有什么好抱的。这话立马迎来我外公对我们的一顿批评。 “没一个像话的。” “我老顾家也算是规规矩矩的好人家,怎么生下的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不像样,大的是从小就标新立异,二十多岁的时候就买一辆这么大的摩托车,小船一样,那时大街上哪个女孩开这个“肉包铁”的?都是一些浪头高得可以掀翻船的浪荡后生玩的东西。现在又开这么一辆“大马”,坦克一样,也不嫌重。以前是小的学她,现在连她的女儿也学她。有样学样,学什么不好,偏都学她这种腔调,这么高调都是虚荣,知道吗?虚荣!” “外公,我又怎么啦?我哪儿高调啦?”我不满地朝外公撒娇。顾芸也在一边嘀咕叫屈,说她以前是为了送货方便才买的摩托车。 “怎么啦?看看你自己。”外公拿筷子指指我的脑袋,搁下刚抿了两口的酒杯,用比我更不满的语气说: “好好的小人,满头白发,怎么啦,这么就等不及变老?还是嫌我和你外婆不够老?” “好了,老头子,一家人高兴聚在一起,侬老酒吃了又要话多,省两句好伐。”外婆插进来打断这不愉快的话题,但是根本管不住外公开挂的政教主任模式。他继续训我们: “咋啦?我有说错?她妈妈还要不像话,噶大年纪还要把头发染得像草一样,你就不怕被人说戴绿帽子啊?还是嫌没人给你戴绿帽子?” 小姨“噗呲”笑了,两眼瞟向顾芸。顾芸最近染了一头淡淡的雾霾绿,看上去隐隐有点青绿色的那种,那次去我的出租屋就顶着这么一头外公说的“绿草”开着她的“红马”,这阵势简直就不是替我去搬东西的,而是去找人挑衅的。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安慰一下外公,我说: “外公,您还年轻着呢,您是‘黑山老魔’,外婆是‘黑山老妖’,都是千年妖魔。”我笑着拿起杯子站起来说:“祝外公外婆长命百岁、永远年轻。” 外婆马上举杯乐呵呵地积极配合我,外公白我一眼,还继续摆着他教导主任的架子,看我一直举杯在当中,才不紧不慢地拿起杯子来跟我碰一下,说: “你们啊,都少气我就可以了,我就能多活两年。” 每每这种时候,我爸总是一个人闷声大发财,自顾默默地吃好喝好,他喝饮料。小姨和我妈两人挤眉弄眼,小姨就坐在我一边,她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还给我夹菜,说一一外面住着吃得不好吧,来,家里多吃点。真是的,说起来自己老爸还开着这么大的农家乐,囡却在外面整天吃快餐。 小姨话音刚落,外公又接上了:“说起来又让我火大,咋啦?家里是没地方住了?还是钱多得发霉了?居然外面租房子,这么一个小人,你们也舍得让她一个人外面住着,就这么放心?一一,你妈不让你住,就住到外公这里来。我们又不是人家美国人,一个女孩子学什么独立自立的!” “这点我认同爸爸,顾芸就是喜欢瞎折腾。”一直做闷葫芦状的杜老爷,终于发出声音来。杜老爷在政教主任我外公面前向来是收着性子的,顾芸说他特装。我爸解释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点我还是蛮认同的,如果说我爸是“山大王”版的杜月笙,我外公就是个一本正经的“老革命”,喜欢谈政治讲大道理,每次话匣子一打开,简直就是个唐僧,念叨起来没完没了。所以了,他俩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 但外公这次像是有了盟军,立马向杜老爷投以赞许的目光,可杜老爷我爸不知是装怂还是狡猾,并不接这来自不同世界的友好信息,依旧埋头吃饭,很快,他就把碗筷一搁,说你们慢吃,他吃完了。说着就站起来,抹着嘴往客厅里走,饭后电视,实际上就是在等我们娘俩。 外婆依旧是客气地劝他多吃点,说再要给他盛碗饭。顾芸说,妈,您只管自己吃,又不是新女婿,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改不了这劝饭劝酒的习惯。说得外婆尴尬地笑。 “那我们一一对象再找了吗?25岁不小了,也是可以找起来了,不要像你小姨那样,搞什么单身主义,现在变成老姑婆一个,成了库存货。” “噗!”顾芸一口饭渣差点喷出来。我爸在客厅也发出“咕咕”的笑声,一听就是不想笑也憋不住笑的样子。小姨立马抗议: “爸,您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怎么啦?独身有什么错?现在外面的人都不说什么的,就您说自己的女儿是库存货。” “你们都是时代的怪物。现在这时代,开放了、自由了,怪异的东西也多了,什么独身主义、不婚主义、还搞乱七八糟同性恋,小人都跟着学坏!”外公举着筷子指完小姨又来指我:“在老毛时代,像一一这个年龄,人们都积极赶着做光荣妈妈。你们这种思想都是拖社会主义后腿。‘新新人类’是吧?都是标新立异、兴风作浪的家伙,做人啊,还是低调点,踏实点,稳扎稳打,好好过日子。” 我赶紧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往嘴里扒拉米饭,权当不听见。外婆说,难听死了,吃饭就是吃饭,孩子们难得聚一次,又来听你的政治大道。她们又都不是小人了,各自都挺出息的,难道还是你一个退休老头混得好啊。 “哎,你还别说我这退休老头,我把两个孩子培养出来,就是最大的成就,这功劳还不大?顾芸现在过得不错吧,女婿也好,又会赚钱,人又好,话不多,实在!外甥女名牌大学毕业,年纪轻轻就是设计师了,是不是我的福气?现在就是顾芫让我不省心,也都快退休像我一样的人了,还整天孤鸟一样飞进飞出的,年老了到时也没人照顾。” “怕什么,爸?我老了住养老院去。” “说得出来,你?!我和你妈都不说去住养老院,你就不怕被人笑话。” “养老院有什么不好?现在养老院跟您想的不一样,有专门的服务人员和看护人员,还有专门配备的医生,不要太方便。爸,您真是OUT了,人家现在老年人都想去养老院呢,就怕好的养老院还排不进名额呀。”小姨说。 “我和几个朋友也商量着呢,等我们老得差不多了,也去向农家合租一个院落,雇个人来照料我们的生活,我们太阳晒晒茶喝喝瓜子剥剥,又有伴又热闹,做人不要太惬意。” “是和,姐,到时搭上我一个。” 外公突然就生气了,“啪嗒”一声,把筷子重重地拍在餐桌上,吼道: “都什么东西,老头子还在这里呢,说什么养老院,是不是嫌我们两老碍眼?急着想让我们去养老院?” “啊唷,”顾芸和小姨面面相觑。外婆立马急了,站起来说:“吃饭么就是吃饭,东扯西扯的,侬这老头子真是,每次喝点酒话就多,她们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想法,你以为还会活得跟我们一样?她们说她们的,你乱想什么呢?!” “统是侬!每次都是非不分护着她们,看看、看看,侬手里养出的什么小人?”老爷子把酒杯一推,站起来,背着手头也不回走进卧室。很快里面就传来“呼啦、呼啦”的呼噜声。 “哎,没有一顿饭是吃得舒心的。你们两个也是的,知道你爸是这样的人,就让他一个人自说自话好了,跟他搭什么腔呢。还有小芫,侬也是,如果有合适的退休老头也好,组个家庭我们也好安心,这么多年单身下来,一个女人也是伤心的,我当年操心你姐,没想到你姐安定了,还要继续操心你,都说生儿子做父母的要辛苦,我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 外婆说着就流泪了,我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外婆,啥也不敢多说一句,就怕引火上身,也怕一不小心又对她火上浇油。现在的我用成年人的思维,渐渐也能理解外婆,对老人来讲,子女的婚姻大概就是继读书、工作以后最大的寄望了吧,所谓“成家立业”,自古就是把成家放在立业之前,古书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影响我泱泱大中华几千年文化的孔家思想,早已深入世人骨髓,像小姨这样不婚不生养,在我外公这样的老派人眼里自然就是“不孝”,又更是生活不安定的表现,还有什么比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女人——他们的女儿,生活不安定更让他们操心的事了吗? 看着外婆伤心,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生命最初,除了顾芸,外婆就是我最亲的人,每当保姆青黄不接的时候,外婆总是挺身而出。就算后来慢慢稳定,外婆也是隔三差五地来看我,给我烧好吃的,给我讲有趣的老故事以及属于她们那个年代的童谣,比如:“叼叼虫,飞啊飞,叼食去,叼来给我们贝贝吃,啊呜啊呜吃下去。”就这样,顺利“骗下”我的一顿饭。还有那“摇啊摇,要到外婆桥……”,“摇”着“摇”着就把睡前爱哭闹的我给“摇”睡过去。 “姆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顾芸故作神秘,凑近外婆开心地说。看到外婆果然擦了眼泪抬眼看她,顾芸先自己抑制不住地“嘻嘻”笑了一会,惹得小姨尽朝她翻白眼,说:姐,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吊什么胃口! “嘘!”,顾芸把食指放在嘴唇边,拿另一个手打了小姨一下,说小人面前,你这个做长辈的也不文明点。小姨哈哈笑着一把搂过我脖子。 “一一身边有男生追呢。” “老妈!”我惊叫一声。连忙从小姨的怀里钻出来站直了对老人家说:“外婆,顾芸老是喜欢乱讲!” 真的?真哒?外婆和小姨几乎是同时问顾芸,谁也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快说说,怎样的一个人?长得帅不帅?做什么的?”小姨伸长了脖子,满满的一副八卦脸。 外婆笑吟吟地看向我,刚刚还被泪水浸湿的眼,现在那里就像这夏夜里的星空,点点烁烁,亮闪闪的,满脸的皱纹也乐开了花。 “这事讲来还真是一本书,有趣,有意思呢!”顾芸边说边着手收拾餐桌。小姨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碗碟,说,啊呀,你放着啦,别卖关子,快点说。一边和外婆一起迅速整理一桌的残羹冷炙。 于是,顾芸就详详细细地把桑桑姐相亲的事情和跟我之间的误会、以及发现这个男人的存在和这个男人对她的态度都说了一遍。完了向我这边看来,问: “是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添油加醋含一点水分吧?” “还说没有添油加醋含水分,这都是你自己臆想的,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老妈你怎么这么爱给别人加戏啊,你做编剧去算了。”那个男人根本就是在演戏,而顾芸还在这里继续给他编剧情,我也真是醉了。 “所以呢?先前那个男人和一一出租屋里的男人,那个房东,是不是同一个人呢?桑桑相亲的男人和这个男人是不是同一个人呢?”小姨急着问,语无伦次。 “什么这个男人那个男人,好像我有许多男人似地,难听死了!”我跺脚。 外婆在一边依旧笑,说,到底是小人啊,抹不开面子,这有什么呢,我们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面前,没有男人才奇怪呢! “我才不要男人呢,你们烦不烦啊!” “又不是小时候说着玩,现在这个年龄正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时,正正好,还说这话?你别学你小姨的样!”外婆递给我一碟削好的梨块,说,拿稳,别掉了叉子。 “我怎么了?我又不是不要男人,对男人,我早已千帆阅尽,百无聊赖了好伐?” “这也是你当小姨该说的话?尽给小人传递不良信息。反ge命!”外婆骂道。 “我早已在你们的故事里受伤,现在也是百毒不侵了。”我拿手指一挥,从顾芸到小姨,最后眼睛和指头定在外婆身上。 “哪个家庭没有七七八八的?哪个人身上没有一点情感经历?你小姨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她合心的人。你外公有什么不好?给了我们一个稳定的家,外公和外婆不过是老一辈的相处方式而已。我,说穿了前面就是遇人不淑,因为当时太年轻太单纯,现在你老爸不是很好的男人嘛。所以多接触几个男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应该把我们的经历当成学习的范本,取精华舍糟粕,而不是当井绳。”顾芸一口气说下来,完了还怒怼小姨:我看你也是太挑了,“箩筐里挑花,越挑越花”!下次遇到一个合适的,赶紧嫁了吧,别再祸害别人了。 “又是我的错。”小姨嘟哝着,说,一一,下次我们两个组团去相亲吧。 “脚高脚低的东西!十三点,乱敲钟!”外婆笑着叱喝,回头又拾起刚才的话题问顾芸: “那你到底是知道吗?这两个男人是不是同一个?你看到的那个男的多大年纪,和我们一一配不配?” “这个要问一一了。我看到的那个男人我是喜欢的,长得那叫一个周正,人也很有礼数,跟这里的一些男的看上去很不一样。” 于是,三双眼睛又是齐刷刷地望向我,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三个长辈搭的台子,还真叫人招架不了。 顾芸又说,如果不是同一个人,依我的感觉,我觉得是那个房东男人不错,年龄也合适,看上去三十出头吧,大个几岁好,懂事稳重,也会疼人,不像那些小年轻,自己都没玩够,还要女孩照顾他们。之前桑桑相亲的那个男人,仔细想想,根本不着调,什么人呀,一边跟别的女孩相亲一边二话不说又拉着别的女孩子跑,还胡说八道让人误会,一点不负责任,这种男人不靠谱,害的曼琳还跟我闹不开心,现在也没有说话呢。一一,那个男人绝对“PASS”!我回去就跟曼琳讲,那个男人根本是个乌龙,肯定也不是个好东西,叫她们桑桑也不用上心的。 顾芸真叫人无语,这么快就对人有了她的经验之谈和结论,她可知,她口里那个不着调“不是个好东西”的男人正是她认为靠谱的“懂事稳重”的那个男人。 只怕顾芸闹出更大的乌龙,我连忙轻声说是同一个人。 “啊?”顾芸惊了。小姨一听就拍手笑她:哈哈,打脸了吧?打脸! “打什么脸!同一个人的话,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这就是缘分了,缘分,哈哈!”顾芸更是乐不可支,笑得眉飞色舞。 我听得心烦,说老妈你一个人意淫吧,我要上班去了。我爸从客厅走出来,说顾芸“侬别见风就是雨,八字都没一撇的事现在说得热闹。一一还小,她的事自己知道。” “啊呀!我们就说来高兴高兴嘛。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有心,我们一一可不要错过了。两人缘分不错。哎,对了,他还在家里安置了一个大鱼缸,那天我去的时候,正在装,你说这一缸的水对我们一一来讲,是多映衬啊,巧不巧的?” 顾芸扭头看我爸,一副爱娇的模样,我爸对她是一点都没有办法,直摇头说: “年纪越大越迷信,那家里浴缸也放满水,不就更好吗?所有的盆罐都装满水,你就安心了吧?” “呀,杜老爷,这你就不懂了吧?说你是山民,你还不信,你说的那样是刻意,我说的那样是天意,刻意怎能和天意比?哼!”说完她往客厅走,抓起包说,走了。 于是一番热热闹闹的告别后,我们一家三口离开外婆家,正下楼梯的时候,外婆在身后喊,小芸,慢点走,这个西瓜给一一带去。她拎着一个西瓜出来,给我。说,你爸园子里的西瓜好吃,你带一个到单位里给同事们尝尝,这是外面买不到的味道。 随后她老人家看到我停放在楼道口的小毛驴,轻声问顾芸:一一还是不敢开车吗?顾芸说,是的呀,小时候的阴影还在呢。 我当做不听见,三步并作两步出去,把瓜往车篮子里一放,跨上小毛驴道声“外婆再见”,很快就骑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