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师父捡回来的。——准确地说,我是被师父拎回来的。 那时的我有着小黄鸡一样的身材、黄瘦的脸、蓬乱的头发,身上发出一股乞丐特有的臭烘烘的味道,蹲在一处乞丐都摸不到的地方啃着不知被谁丢下的馒头,馒头上搀着灰尘砂砾,我也照啃不误。 等我那师父不知从何处将我扒拉出来的时候,我正死命地将馒头往嗓子眼里咽,差点堵死了,只剩出的气,我挥舞着小手想要挣脱这个突然将我拉起来、疑似夺食之人,用我久经沙场、百死不折的手指甲狠狠剜着来人的手,却只剜到手臂,用尽平生仅见之力,感觉剜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迹,也不能叫那人放手。 我翻着白眼,馒头也死活咽不下去,一口水撑死的量,叫我在死亡边缘徘徊。 然后不知从哪来的大掌一挥,手上带风,点在了我身上,叫我差点将馒头吐出来,死命忍着,又想强行咽下。 这馒头是我从周围狡猾又奸诈的老乞丐手中抢来的,好容易逃了,又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对快三天没吃饭的我来说,这可是最后救命的粮食! 那人见此方法不奏效,又捏住我的嘴,强行想让我吐出来,我缩着嘴,被捏得发酸,嘟着嘴就咀嚼了几下,然后飞快地咽下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还是被他强行催了出来。 立时我就要恨死这个人了。 可一转眼我就呆住了。 娘亲呀,这个人长得太好看了。 一身月白色长袍,罩在身上,宛若谪仙,风度翩翩,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眉星目朗,比我在妓院里见到的姐姐们都要好看,更不用说他手中拿着一把箫,衬得手色极白,再说身上带着的玉坠,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这样一位好看的公子,可为什么要来跟我抢馒头? 登时我想起“旧怨”,心中又怀上一股愤懑。 没想到不光臭烘烘的人会跟我抢东西吃,连这么好看的、香喷喷的美人也会来跟我抢东西。真气! 我生气,他也微微皱着眉头看我。 他皱起眉头来也很好看,仿佛带着一点困惑似的,又似乎有点不满,搞不懂在想什么,皱眉也让人看不懂。 他伸出手,递到我的嘴边,还未动作,被我“啪”地一下拍掉。 我力气很大,一下子将他的手打出个红红的印子出来,我很蛮横地插着腰,仰着头看比我高两个多头的“大人”,一点也不害怕,我可不害怕,我跟超凶的野狗都抢过东西吃,又怎么会怕他?我大概是看人很准的,一眼看去就知道谁好欺负,谁不好欺负。 他又抿了抿嘴,略微有些强硬地将我拉过来,将我嘴边的馒头屑擦掉,我嘴边有点黑黑的,不知道染上了什么东西,立马把他的大拇指里也染得有些黑了。 这个大人怎么这么讨厌,直接让我舔掉不就好了么?这么浪费!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心里面憋着一股气,心想不要觉得你长得好看就可以怎么样,浪费食物还是要被骂! 可我瞪着瞪着他竟然看着我笑了起来。 “真像。”他说。 他开口的声音像想象的一样好听。——或许比想象的还要好听一点,像一股清泉叮咚撞击在心中。我脸红了。 当然我是悄悄地脸红,不能叫他看出,不能叫他得意。 他仿佛是觉得我很有趣一样,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出了巷子。 我迷迷糊糊地被他牵着,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看到那些原来嚣张的乞丐瞪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他,仿佛不能置信眼前的一幕,我才恍恍惚惚清醒过来。 想逃,手被牢牢攥住。 我开始恐慌起来,我很怕那些乞丐又来打我,又来抢我的东西吃,我想藏起来,可是无处可藏,想哭,又憋住。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低头说了一句,“别怕,有我在。” 我没有说话,牢牢地抓住他的袖子。 他望着我,叹了口气,随即弯身将我抱起,然后视若无人般地将我从街巷中带走,我搂住他的脖子,看着远处乞丐长大嘴巴的傻样,心中一乐,不觉安定下来。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好像那种桂花开时的香气,但又淡许多。肚子饿的时候,我也吃过很多桂花,却从来没觉得这味道这么好闻过。以前我是很讨厌这味道的,因为桂花在肚子的时候,随着那股香气一阵一阵往上泛,逼得人直恶心。但是现在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我在他身上一颠一颠,好像坐船一样,一下子忽然长高许多,看得到许多人朝这边望,我看着他们的脑袋,心中很是开心,原先那股对他的愤懑也消减了许多。 等走到一家酒楼,他将我放下,又重新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走进去,还没走近,我就闻到一股老香的味道,不由得吞吞口水。 他领我去了二楼,我从来不知道二楼是什么样的,店门前的小二总是在我们往里窥探的时候就将我们撵走。现在知道原来二楼是带房间的,一个个立着的东西,上面画了好多好看的美人,隔断了一间一间房,但我最关心的还是吃的。 他领我到了酒楼,我心里就对这人太是感激,心想他吃完后能给我留点残羹剩饭,我就完全不计较他之前浪费食物的事情啦! 谁知他坐定之后,又低头问站在他身边的我说:“想吃些什么?” 我张了张嘴,目瞪口呆,然后想了好一会,“……馒头。” 我不是不想说些其他什么,只是想不出它们都叫些什么,而且人家带我来这样的地方,且没有被赶出去,我也不好太不识天高地厚,赏我两个馒头吃就已是很高兴了。 其实我很识相,懂得自己的位置,只是有时生活太厉害,我不厉害点就没有办法。 我识相完了,窥到他的脸色,没有波澜,随后他叫了小二上来,点了四个馒头。 小二:“……”他的脸色由黄变青变蓝,我肚子憋得有点痛。 “客官,马上就来。”不愧是上得和高等客人虚与委蛇、下得和低等乞丐斗智斗勇的王小二是也,脸色瞬息万变之后,复又恢复原态,仿佛一切都是正常。 难得看到王小二变脸,我真是开心极了,不由自主地蹦了两下。 开心完了才发现他正撑着手臂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我,略有些思索的模样,他的模样十分撩人,却又时常一副平静无波的表情,抑或是带着些茫然的表情,像是在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到四个馒头上了之后,他将托盘推到我的面前,说:“吃吧。” 我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反悔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道:“都是我的?” 他歪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又拿走三个馒头,“吃一个就够了,多了容易涨肚。” 我松了口气,如果他说都给我吃,我就有负担了,但他既然说这一个是给我的,我便抄起来就啃,我的吃相不用想也知道是狼吞虎咽那种,因为每次抢东西吃都是争分夺秒的,不到半柱香时间就已经吃完了,末了还狠狠打了个嗝。 从头到尾他都撑着头看着我,那眼神透着些古怪,仿佛不是看我,而是透过我看着其他什么人。 但我猜不透,索性不猜,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吃饱喝足之后,他将另外三个馒头包起来,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三个馒头,不知不觉跟着他下了楼,跟在他的屁股后头,看他付了钱,又领了我出去。 外头太阳艳得很,晒得我头有些发晕,加上刚吃饱,顿时有些昏昏欲睡,我用手擦了擦眼睛,就听到他在我头顶问:“想不想以后都不饿肚子?” 我顿时一个激灵,仿佛无数鸡皮疙瘩流窜过我的身体,顿时兵荒马乱。 流离颠沛的日子过得够久了,无依无靠,无人相应,怎么不想呢?最简单的,他要能让我饱肚子,我就跟他走。 我搀紧了他的手,像是握住天边最后一线流光那样用力,很认真地说:“想啊。” 与青山上有一个门派,名曰仙姚门,专门斩妖除魔,名气很大很好,就连我这个小乞丐也曾听闻过一二,但我做梦也不敢想自己竟然会来到这样的门派,而且被师父收为了徒弟。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来到与青山上已经快三个月了,我也逐渐习惯了这一切。吃饭不用抢,睡觉不用挤,人人都有,人人都不必忧心明日,这样的生活实在太舒服了。 只是师父不在。 将我接到山上之后,他便急匆匆地又下山了,许久也不见回来,我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一些。 似乎师父追踪到了某大妖的踪迹,因为遇到我的缘故,先将我送回与青山,复又匆匆追赶而去。 “为什么苏曳师父会收你为徒呢,想不通……”方怡戳着我的胳膊,皱着脸问我,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啊,我也不知道呀。”我也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 从方怡的口中,我了解到原来我师父是师祖一个级别,说不定老得都不像话了,用了什么法术驻颜,显得那么年轻。虽然方怡和我一般大,可是论起来,她还要叫我一声小师叔,这是辈分问题,刚开始我也搞不大懂,可是周围的人却始终毕恭毕敬地这么叫我,弄得我都不爱出门了。 只有方怡年纪跟我相仿,一直和我没大没小,让我很自在,所以我也很高兴和她玩。 我正和她玩着互相绑皮筋,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在敲门,“咚咚咚”三声过后,然后一个男声便传来,“宋小师叔,在吗?” 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那个一直对我毕恭毕敬的、个子高高的古板男,方廉,他是方怡的师兄,方怡很怕他,但我不怕他,于是大声地说:“你不要进来!有什么事在外面说好了!” 方廉于是道:“掌门在天华殿那边等你,你快些过去吧!” “知道啦!你走吧!” 方廉不放心地又嘱咐了一句,“众掌教都在等着,小师叔你不要玩了,快着些吧!” “知道了,你好烦!你快走!” 听他的脚步声传远,我和方怡一下蹦下床来,我的头上扎着无数个小马尾,好玩极了,方怡笑嘻嘻地对我说:“你该不会就这样去吧?” 我摇了一摇,小辫子随之晃动,我有些得意,“有什么关系?” 方怡道:“听说掌门有点凶,你怕不怕?” 我说:“掌门不是师父的师父么?我是他徒弟的徒弟,他才不会为难我呢。” 方怡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突然找你,又没有说什么事……”方怡咬着唇,犹豫了一下,突然偷偷凑到我耳边,小声地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掌门很不喜欢苏曳师父?” “啊?”我大吃一惊,毕竟这些天来我能感觉到师父在门派中很受尊敬,连带着我也跟着受惠,而且听说掌门是师父的师父,就更加不会多想,现在听到这一则消息,不免吃惊。 方怡对着手指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偷听大师兄他们说话,好像是因为一个女人……” “女人?!”我的嘴张成了“o”字。 等我迷迷糊糊出门的时候,早忘了头顶上顶着的几个小辫,等走到天华殿门前,远远就看到了方廉等在门口,见我过来,便迎上前来,劈头盖脸地便一顿骂:“你怎么打扮成这副鬼样子?!” “我……” “算了来不及了,你先随我入内吧。” 大殿空旷,穹顶极高,随掌门座次依次排下两人,都是白眉白须,掌门最有特点,肚子圆滚滚的,十分可善。方廉带着我一路疾行,我只得小跑跟上,因为匆忙而更显得狼狈,方廉来到距掌门约三丈的距离便停住了,微微倾身,然后说:“弟子将白夜师叔带来了。” 掌门还没说什么,那排下的两人便交头接耳了一阵,大约是见我这模样新奇,一时不能接受罢了,证据就是他们一边看着我一边摇头,好像我是个大逆不道的东西似的。 掌门憨着一张脸,笑眯眯地看着我道:“你就是那个小白?” “我不叫小白我叫白夜啊。”我尽可能装作一副天真的表情,心中却已经有些不快。 “小白啊……”掌门死性不改,他摸着胡子点头道,“不错不错。”说着转头向座下的两位长老说,“二位师弟认为如何呢?” 两位长老也纷纷道:“我等对苏师弟的抉择并无异议。” 不管是客套还是什么,总之掌门似乎是满意了,他问道:“你是怎么被小曳收为弟子的?” 我挠挠头,“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我。” 说完这话,其他人的反应我没看到,方廉倒是差点一个平地摔,原本站得笔直的身子也微微倾斜起来,胸口起伏着。 “这,这可有些不像话了。”其中一个长老脱口而出,不过话出口的瞬间自知失言,于是掩饰性地弥补般地又加了一句,“啊,不过苏曳素来行事与别不同,这也不必在意。” 另一个人像是帮腔般地道:“是啊,苏曳近年来建立的功绩,譬如去年的斩杀千岛湖的群妖、前年灭了一群魔教的余孽、今年又赶赴雪湖处置做害的雪女,都是功不可没啊,连带的,我们与青山近年来也是名声大噪,这都是多亏了苏曳啊,虽然年纪轻轻,建立的功业却是了不得呢。” 这一番不知是真是假的感叹也引起了一阵阵波澜。 旁边的方廉随着这阵感叹不由自主地摇晃起身子,脸上现出倾慕与向往的神采,而掌门的脸色也是泛起了些许动容,他用含着深意的腔调说:“苏曳这孩子的确了不得啊,当年我捡到他的时候,正是一个微凉的秋晨,红枫飘曳,落到湖上的摇篮内,恰好被我撞见,带了回来,现在想想,竟也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原先那个听说我是在垃圾堆里捡来、就脱口而出不像话的长老,此刻面上泛着微微的红意,道:“还是掌门教导有方啊,不然,纵然苏曳个人再有天分,只怕也永世得不到此等机会,能有位列仙班之机。” 他这话一出,立刻袖子便被身边的长老拽了一下,他又自知失言,索性这下什么都不肯说了。 掌门的脸色也变了一下,不过却很快就恢复,笑容和蔼地转头对方廉道:“方廉,带这小丫头下去休息吧!” 方廉也不知是怎么了,有些恍神,慢了半拍才应是。 最后与其说是他领着我出去,倒不如说是我拽着衣角拖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