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记事本翻到最后,把写着“我想睡晏初水”的那一页纸撕了下来,尔后重新写上一行字——
我不要喜欢初水哥哥了。
***
晏初水的原计划是看一夜的画,然而到了后半夜,还是困意渐起,他打算在客厅打个盹。
走出藏品室时,他发现卧室亮着灯。
难道她还没有睡?
鬼使神差地,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把门拧开,宽大的床铺上,小姑娘俯身趴着,倒是已经睡熟了,只是被褥被她压在身上,一点都没盖。
晏初水转身想走,却有些挪不开步子。
明明是毫不在意的事,又有奇怪的条件反射——看到她没盖被子,就想替她盖上。
这是什么诡异的心理暗示?
他怀疑自己婚后是不是被她奴役过,才会有这种惯性思维。
他揉了揉太阳穴,近乎无奈地走到床边,她的睡相是真的不好看,像只青蛙似的,哪有女孩子趴着睡觉的,真是……
忽然间,他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记得她趴在自己身上睡觉时,软软的、暖暖的……
打住!
他回过神来,直接把被子从她身下抽出一角,搭在她的腰背上。大约是动静大了些,床上的人哼唧一声,咕噜翻了个面,改仰面大躺了。
不知是暖气太足,还是趴着的缘故,小姑娘白嫩的脸颊红彤彤的,鬓角的碎发粘在脸颊上,乱糟糟的可爱。
他强迫症发作,又忍不住替她把头发理了理。
发丝从指间滑过,凉丝丝的痒,他不禁拧起眉头。
似乎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她比他先睡着,他替她盖被子,记忆驱使,他像曾经那样伸出手,戳了戳她的脸颊。
一股微弱的电流从他的指尖钻进去,咻地一下不见踪影。
他下意识缩回手,怔怔地愣住。
许眠又重新趴了回去,露出胳膊下的记事本,晏初水俯身把本子抽出来,里面的全家福顺势滑落。
照片上的三个人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尤其是黄珣。
他凝视着照片,恍如隔世。
像是刻在石头上的记忆被什么打磨掉了,模糊一片,却又刻得那样深、那样硬。
他努力去想了想,想起那片高高的山,想起那条静静的河,又想起河边的白墙青瓦……朦朦胧胧的回忆如同吹散的薄云,他依稀看见一缕清明的光,然后——
骤然之间。
天昏地暗。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去黄家学书法?初水,为什么一切都是你的?
——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你知道吗?我杀人是不犯法的,但是你死了就是死了,世上再没有晏初水,只有晏初林。
——血流出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很冷,又很害怕?别着急,慢慢就好了……
温暖的室内一丝风也没有,他却冷得打了个寒颤。
像是失足落入一个冰窟窿,直直地往下坠。
冰面的光越来越淡,水下的暗越来越深,他冻得手脚麻木,血液凝滞,连挣扎一下的气力都没有。
照片悠悠地飘落在地。
他仓皇而逃。
***
第二天早上,晏初水醒得晚了些。
他很少晚起,或许是吃药的缘故,他最近总觉得醒着不如睡着。
昏昏沉沉地走出书房,他看见餐桌上放着准备好的早餐,便利店的三明治,包装完好,加热过的牛奶,还没插吸管。
许眠坐在圆桌的另一侧,正在啃她自己的手抓饼,依旧是里脊、火腿加肉松。
依旧?
晏初水的眉梢动了一下,他为什么连她吃的手抓饼里有什么都知道?
“初水哥哥,吃早饭呀!”
她笑得自然,准备得也很自然。
一切都非常自然。
不自然的只有晏初水一个人。
他局促地站着,似乎还是没办法处理好该如何与她的相处。
“初水哥哥……”她拿过三明治,替他撕开包装,长长的睫毛覆下,遮住她琥珀色的眼瞳,“这次的特拍也就半个月,所以最长不会超过一个月,我们就会离婚了。”
“嗯。”他应了一声。
“我从两岁就认识你了,可你说离婚后永远都不会再见我,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只剩这一个月了。”
“最后的时间,我们好好过完,好吗?”
她终于把包装纸撕得整整齐齐,将三明治递到他眼前。
他也终于看见了她的眼瞳。
像一束照进湖底的光,水汪汪、亮晶晶的。
他想起昨夜看到的记事本,想起那句——我不要喜欢初水哥哥了。
明明是如释重负,又莫名地心头一绞。
他下意识攥紧拳头,左手的伤早已愈合,但剥落的痂壳下还有隐隐约约的疤痕,为什么用刀割自己不会痛,胸口却会闷闷地疼呢?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流血更让人疼的事。
他又记起了一些,一些伤痛,一些欢喜,如无边黑暗里的星辰,有的闪,有的灭,有的很明亮,有的很微弱。
不断交错,不断纠缠。
他伸手接过三明治,对她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