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顾子靖的信只一行字,“箭在弦上,此城子靖必破。”
他看了更头疼,看一遍头疼一遍。
他承认自己这几日确实滋生出了些阴暗的想法,手下这封写了三天还未写完的信便是最好的证物,提笔似有千钧,每写数字,眼前便会浮现起先前兵临城下时,顾子靖率亲军及时赶到,在马上挥刀浴血奋战击溃叛军的情形。
这样的子靖,这样的护国一等大将军,当真会有二心么?当真会成为大业之威胁么?
他拿不准,也不敢深想。
因此这封信拖沓了三日还未完成。
他原想效仿先人,杯酒释兵权,风光封赏,让子靖回来后能舒舒服服地回南边养老,但人的言语是诛心的刀子,朝堂上对子靖作为愈发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得他,听得他……
夜夜惊醒。
这封信越写越让他惊心,拿笔的手在颤抖,这居然能是自己写出来的东西。
像是在冰雪天独自茫然走了许久,忽而被面前鲜活热烈少年的反应暖了一下。
子靖若是在此,必会觉得欣慰罢。
皇上神情缓和了些,眉眼不再是阴沉沉的,摆摆手让他坐下。
顾长云那里坐得下去,他方才一着急往前走了几步,往下稍一看就能瞥见桌上摊开的东西,只一眼他就扭开了头,眼尾飞上一抹薄红,紧紧抿着唇。
皇上愣了一下,继而一种无力的悲哀猛地窜上头顶,下意识抬手欲去挡,却僵在半空。
景和天资聪慧,几乎过目不忘,方才一眼,必是已经看清楚,牢牢记在脑海中了。
细思之下,他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唤顾长云上前,再往前些,颤巍巍伸手将顾子靖的信给他。
顾长云沉默着接过,在这种关头,却心不在焉地听起了外面的落雪声。
雪落在琉璃瓦上,和落在寻常黑瓦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明明屋里暖如春日,他只觉得听这声音,好似外面天寒地冻,雪一直淹到膝窝。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很闷,“父亲他从不让我过问边境大小事务。”
皇上奇异地镇静下来,耐心问,“景和,你想知道什么?”
少年已经上过几次战场,此时心跳得厉害不知是为何,激动或者慌张,或是另一种不敢相信和茫然失措。
皇上引他去内间看沙盘。
六座城池,道路联通,车马往来,生机盎然。
顾长云认真研究了半日,大胆戳了戳最后那面小旗,闷声道,“这最后一座城池,里面肯定有古怪,离北诡计多端……”
他的话没有说完,两人定定地望着沙盘。
皇上一声长叹。
那封信终是没能继续写下去。
“我亲眼看着,他提笔新写了一封往前线运粮草的圣旨,派心腹暗暗出京,支援前线。”
窗外碎玉飞琼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明媚阳光和茵茵绿意。
云奕安静窝在他的怀里,同他十指交缠。
顾长云的唇印在她颊边,干燥温热,“先皇年少时热血激情满怀,一心同兄弟平定天下乱事,后来温厚怯懦,行事畏缩,不喜战事,”他似乎是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以为自己是个明君,也以为自己没有对不起手足兄弟。”
然而有些念头一旦生起即是背叛。
顾长云低喃,“云奕,你说这是人的本性么?”
“我说了又不算,”云奕一笑,蹭了蹭他的下巴,“人就是人,人性就是人性。”
顾长云略停了停,爱怜地亲亲她的额头。
“边疆风雪太大,粮草运不过去,将士没能等来粮草,第六座城也没能等来风雪停息。”
“父亲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
云奕心里发堵,不自禁攀上他的脖颈,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贴了贴。
“嗯?可怜我么?”顾长云惩罚似的追去,在她下唇咬了一下,叼着细细磨牙,含糊道,“安慰人得拿出诚意来。”
轻描淡写几句话间,所蕴含的滔天愤怒和心痛,早就在心底一遍遍自虐似的想象描摹中变得麻木,冷然,到最后仿佛成了旁观者,局外人,就像是在听他人的故事。
却还是在云奕的唇贴上来那一瞬,狠狠刺痛了那道伤疤。
他阴暗地想,就这样拉着云奕一齐往那无边无际的伤痛中沉去。
枝头鸟雀被脚步声惊起,扑腾一声。
连翘缓下步子停在院门外,小心往里瞅了两眼,喊,“侯爷!宫里有人来了!”
屋内,云奕昏昏沉沉像是泡在一池温水里,疑心自己幻听。
夏日晴朗,怎么会听到落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