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室中氤氲着热气淡淡的杏花香在鼻尖萦绕。
见喜将两条手臂搭在木桶两边,湿漉漉的乌发垂下来,发尾的水珠子滴答答地往下落。
妃梧跪坐在木桶边将清馥的杏花香露揉在她发上从头顶至发尾缓缓地抹下去。
她发质其实不大好这些年在外头风吹日晒的难免有些粗糙,打理起来并不容易,妃梧怕扯痛了她手指划过的力道放得格外轻软。
“夫人不该替奴婢挡剑的。”
见喜热得双眼迷蒙脸颊晕开一片红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不该如此。妃梧姐姐你们会怨他吗?”
妃梧指尖一顿,摇了摇头道:“自然不会。做下属的人人都在刀尖上行事倘若今日督主不惩罚来日也有仇敌来惩罚到时候就不是断一根手指那样简单了。”
不过,今日之事妃梧也很诧异。督主为人向来说一不二,从没有手软的时候,就算是跟了他多年的人也从不留半点情面。
可她没有想到,夫人既能让他怒发冲冠,亦能够力挽狂澜。
如若,夫人今日真受了伤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兴许以死谢罪也平息不了他的怒火吧。
她从不敢奢望的东西,旁人却能够轻而易举地拥有,这一点嫉妒之心在她心里点燃一撮火苗,火势不大,却似绵密的银针刺在身体最柔软的地方。
见喜垂下手,将木桶里的水花撩得哗啦作响,妃梧才能借着声音长长吁出一口气,待心中的灼痛慢慢平息下来,便取来方巾替她擦拭。
“遇上这种事,夫人会怕吗?”她柔声问。
见喜垂首沉吟着,然后点点头。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经历过今日这样险象环生的场面,内心早已惊恐万状。
那么多人死在面前,不是几句轻描淡写就能越过去的。
而又有那么些人因她险些断指,即便老祖宗后来没有再追究,她仍是觉得心惊肉跳。
或许这是他处置底下人的一贯方式,可她总觉得会有无数的办法,采用其中任意一种,都实在比死或残更加合适。
可他为何,偏偏只想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呢?
倘若连身边人都因此怨了他、反了他,他便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
桌案上一根细烛将将燃尽的时候,梁寒回来了。
头上的湿发早已被暖炉哄得干干的,淡淡的杏花味,混杂着屋内檀香的味道,温柔得像春天的感觉。
她手里握着紫毫,趴在案上一叠开化纸上,睡眼惺忪。
听到门外的动静,赶忙撑开了眼皮子。
“厂督,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快来瞧瞧见喜写的字。”
见他满脸清肃森冷的神情,她也不意外,揉了揉眼睛,笑意盈盈地唤他过来,好像早已忘记了白日遇刺这一茬。
他缓缓踱步上前,垂首去看她腕子下压的纸。
乌漆嘛黑的几个“喜”子躺在上面,如同几只四仰八叉的王八。
见他皱了皱眉头,见喜艰难地笑了笑,“不好看吗?我练了好久啊。”
他不说话,只是垂眸审视着她。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伪装地这样天真,而又这样冷静?
那些刺客难道还没有警醒她,他是个阉人,且人人得而诛之?
小时候不懂事便罢,如今长这么大,该明白的事情总该明白了。
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只要放个耳朵在脑袋上,总该知道他就是个疯子,是个怪物。
他就像诏狱里那些人说的那样,穷凶极恶,阴沟里的老鼠一般。
她对着他笑时,不觉得恶心吗?
瞧他面沉如水,对她的话似乎无动于衷,见喜心里有些气恼,可也不气馁,抬手想要将他拉过来,手指靠近他手腕时微微一顿,想了想,还是只牵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眼睛很大,笑得弯起来却像月牙,“厂督,你教我好不好?其实我写很多字已经很好看啦,可自己的名字却总是写不好。”
他冷嗤一声,眼神漠然:“实不相瞒,咱家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喜字。”
见喜:“”
心口蓦地被针扎痛,她猛地搁下笔,尖头上的墨汁轻轻溅出来,在纸面上砸出几个难看的墨点。
“厂督,您说话可真不好听!”
这是生气了?
他难得见此状,颇有些兴致,见她沉默着不往下说,他便抬手将她下巴掰过来,让她看着自己,“怎么,有气不敢撒吗?”
生气,她怎么会生气?
她在老祖宗面前哪敢有气!
她吹胡子瞪眼望着他,毫不避讳他犀利的目光,“您不喜欢这个字,可不就是不喜欢见喜么?哦,对了,今儿遇了这事,我没给您寻到美人,实在是遗憾。改明儿夫人们约我看戏,我自当替厂督掌掌眼,多给您觅几个美人,两个哪能够呢!要五个,十个!”
心中压抑的怒气,似乎就在这一刻猛烈翻腾上来。
他面色更沉,神情冷淡:“那刘夫人今日可是担架抬走的,你真以为她们还敢约你出去?”
她“呵”了声,“那也不怕,厂督不愿见我,明儿我便回宫里去。偌大个紫禁城,成千上万的宫女,我就不信挑不出几个模样标志的!往后排着队等在颐华殿,您就高兴了!”
她说得激动起来,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豆粒般大小。
“啪嗒”一声,落在他苍白的指尖。
一滴,又一滴。
砸得他手掌轻微颤栗。
“好啊,咱家就信你这一回。”
他冷冷勾着唇,终于松手放开了她,解了大氅,抬脚绕到屏风后面去。
她哭得仍不尽兴,横竖也要回宫了,真想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往后若是再也瞧不见他,那真是祖上积德了!
让旁人来伺候吧!她这么笨手笨脚,早就让他厌烦了吧。
对,还要多谢老祖宗留她一条性命!
他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弄死她也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没脏了他的手,那也是她的造化。
她越想心越紧,心肝脾肺全都震震地发痛。
“还不过来!”
他在里头低喝,她也冷冷一笑,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日把这差事做完,明儿就收拾包袱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