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如是想,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乖乖听他的话,躲在他背后将头埋下来,整个人热出了一身汗,比上刑还要难熬。
天边慢慢透出鱼肚白,偌大的紫禁城却仍然笼罩在朦胧暗淡的天色里。
御街中起得最早的馄饨摊子已用大锅炉烧起了热水,浓浓白雾从街边一直氤氲到见喜的鼻尖,肚子在这个时候咕咕叫了起来。
身下人微微一滞,她顿感窘迫,脸蛋一红道:“我不饿。”随后而来的两声咕咕愉快地回应了她的谎言。
梁寒眸色微微一沉,往那空荡荡的摊位上看了一眼:“想吃吗?”
见喜犹豫了一下,想到厂督平日里吃穿用度俱是精细,单看这一身行头,便觉得与这简陋的小摊格格不入。
“我可以吃吗?”她试探着问。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那馄饨摊前,巴掌大的地方,只有一张瘸腿的旧桌,外加四张划痕斑斑的杌子。
老百姓并不讲究,客人多的时候,捧着大碗蹲在路牙上也就这么吃了。
摊主何曾见过穿蟒袍的贵人,想想也知品阶不小,尤其还长着一副惊为天人的模样,他看痴了一瞬,赶忙手脚麻利地擦了擦桌凳,笑意盈盈地招呼道:“官爷放心,都擦干净了,扶小娘子坐下吧!”
见喜从他身上下来,虽没用她费什么力气,可整个人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还不忘拿帕子给他面前又擦了擦,“厂大人坐吧。”
梁寒提起袍角坐下,瞥她一眼道:“在外面,别叫大人了。”
见喜愣了愣,方才她没唤“厂督”,是怕这名头教人害怕,若是这摊主在他面前失了态,他要宰了人家也不无可能。
可不唤大人,又能唤什么呢?也跟着摊主喊他官爷么。
她托着腮,也想不出个名堂来,于是歪头问那摊主:“您这馄饨是什么馅儿的呀?”
摊主侧过来瞧她笑道:“夫人放心,咱们家的馄饨全是实打实的肉馅儿,十几年了味道都没变过,包您吃得满意!”
见喜敛了敛笑收回视线,怯怯地伸手拉着他衣袖问:“只有肉馅儿的,您要不尝尝看?若是不好吃,您就丢给我。”
他懂她的意思,抬头朝那摊主道:“三碗馄饨。”
“我没没这个意思。”
她羞得小脸通红,她在他心里就是这么贪财好色又好吃嘛!
三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上了桌,碗口比人脸还大,明澈的汤面上漂浮着淡黄的油花和碧绿的葱花,浓郁的肉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满腹的馋虫都被勾了上来。
馄饨皮子薄而有韧性,整碗中一个破开的都没有,她兴冲冲地挑了一大勺辣油,鲜亮的红色瞬间在汤面上铺开,吹开碗沿飘着的葱花,先喝一大口馄饨汤,鲜嫩的肉味混着红油的爽辣,整个人倏忽就通透了!
小勺舀一只冒着油花的小馄饨,里头鲜肉饱满,含着点青葱的香,咬一口下去肉汁四溢,整个人都香得酥麻起来。
她又滋溜滋溜地喝了两口热汤,比神仙还快活,而梁寒还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见喜往他碗里瞟了眼,见他一勺馄饨还没吃完,眨了眨眼道:“是不是不合您的口味?”
他沉吟许久,唇角抬了抬:“还好,小时候没得吃,如今也不想吃了。”
她心中有些讶异,这是他头一回同她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以往她总以为厂督是这天底下最光鲜的人,面容昳丽,骨秀神清,从来不见半点宦官的媚气,也从不对人卑躬屈膝,这种矜贵之气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可仔细想想,但凡家中好一些,也不会进宫做宦官吧。
她在心里吁了口气,如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谁会愿意残破一身呢。
她不禁想到刚进宫时见到的那个漂亮哥哥,晦暗的墙角里,那样苍白颓败的面容,比枯瘦的枝叶还要脆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厂督同他有着一样的经历,那一刀下去,他该有多疼啊。
她识字并不多,可心里最厌恶的便是一个“阉”字,老天爷何其残忍,偏偏造出这样一个字来辱没人。以往不留意,可如今光是听人从口中说出这个字来,她心里就会一阵抽痛。
她或许可以笑着同他讲小时候那些鸡飞狗跳的趣事,可幼时经历对他而言,一定是这么多年藏在心底最深的痛楚吧。
她哽咽了下,用碗口挡住脸,也挡住眼尾的红。
很快将一碗馄饨汤喝到见底,她被碗里的辣椒油呛得直咳嗽,咳到满眼泪花飞溅而出,她委委屈屈地喊辣,辣得舌尖发麻。
他无奈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面色沉沉:“大清早吃这么辣作甚?”
她眼泪含在眼眶里朝他笑,一边吐舌头抽着气,一边道:“您别想小时候的事儿啦,您也知道我小时候过得不好,可如今您瞧我多开心呀,有司礼监掌印大人陪我吃馄饨,这辈子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隔壁的大锅盖一掀开,热腾腾的白雾扑面而来,她在这片隐隐朦胧中小心翼翼地牵过他的手,试着带他触摸弥漫于面前的水汽。
“您瞧瞧,这就是人间烟火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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