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中秋,最热闹的还得是落霞湖边。
京城深居中原腹地,城中却有一面南北极宽的湖泊。前朝肃帝年间曾大旱三年,肃帝便感叹帝都虽然潮湿,但满城百姓却不能只靠着降雨过活。
城南偏僻之处有几个泉眼,原本不成气候,只不过山泉流泻。肃帝得知后便下令开凿泉眼,三十年过去,一汪山泉便成一面湖泊,养活了一城百姓。
而当今潜邸时曾在这湖边休憩,说这一面平湖单调无趣,是时身侧有一臣子便进言可解,遂在湖内遍洒花种,细心养了三年。而后再来看时满湖碧波接天莲叶,各色莲花亭亭而立,果然是大不相同。
又有一楼阁跨湖而建,东西极为平整开阔,四面不设窗子,只数百扇雕花木门以作隔断,未到天寒地冻之时便无阻断,浩浩江风迎面而来,可看平湖看远山看十里烟火人间,天寒地冻之时视野不远,便看满湖残荷倾覆,雪落时上下一白,总让人有此生当老的感慨。
所以帝都里也传一句话说落霞当老,那是长乐四年时皇帝中秋时在湖上赏月时所发的感慨,意思说人一生若走到这里看过了春夏秋冬,心里没什么遗憾,可以老去了。
也有人说那是皇帝的旧友之思。那一年那曾遍洒莲种跨湖起楼的臣子在风雪关拼杀,伤重几乎不治,战报传回朝廷时皇帝心情不好,难免感慨些。
既有这段故事,又因为这湖边景致实在是好,所以每逢良辰佳节,湖边也格外热闹,堤坝垂柳上都缠着彩绸,小商小贩们都在堤边开张,吹糖人儿的、卖钗环香包的、各色小吃,甚至吹曲儿演杂技的……总之是说不尽的热闹。
而那湖上的楼阁——有个名字叫归去来,是那臣子建楼后有一晚独自在顶楼看雪,叹了句归去来兮,从此就叫归去来了。
也曾经有过倾城倾国的名伶登楼献唱,曲动八方,平白为这酒楼增添一段旖旎情调,和爱恨都有关。世家公卿喜欢湖上景致动人,市井小民喜欢左一段右一段的故事,所以也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
苏照歌稳稳地转完最后一个圈,裙角飞扬又落下,手势腰肢都停在一个极为哀婉动人的姿态上。
今夜她这一出跳的是《奔月》,纯以意韵动人,笙箫皆寂后,不出意料之外的听到满堂喝彩。
她还是向着四方躬腰行礼致意。她身上一层薄汗,跳起来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一停下来,江风吹过来顺着她的衣领袖口往里钻,滋味实在是不大好受。
归去来请流风回雪楼的舞姬来这里献艺,楼主倒是大手一挥同意了,可这地方真是不如自家地界舒坦,她再也不嫌弃流风回雪楼的莲花台小气了……她一边行礼一边东想西想,突然感觉额前劲风袭来,她脚下步子一变,侧了一步避开了那个‘暗器’,再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块银角子。
往台上扔钱是贵客抬举,也是常事,苏照歌没当回事,只是动作轻微敏捷地避开了所有向她砸来的钱币。
旁边却传来个女孩‘哎哟’了一声,八成是被砸了。苏照歌一回头,看见同来唱歌的一个姐妹捂着额头,美目一凛,凶神恶煞地就要上前一步开骂。
苏照歌一把她按下来,正好又一波铜钱砸来,她按着姐妹神鬼莫测地退了一步才没被劈头盖脸砸上,而后更多的银角子,铜钱都飞上来了。苏照歌带着她连连闪躲,女孩被‘钱雨’砸的没法张嘴,想见是怒火上头,用力想要甩开苏照歌的手,看样子想上去战个痛快。
苏照歌紧紧攥着她的手,低声斥了一句:“忍着!”
随即她拽着姐妹上前两步,扬起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开嗓道,“谢各位公子老爷,夫人小姐的赏!流风回雪楼恭祝您们中秋安康,愿各位长命百岁!”
那唱歌的姐妹叫初茶,愤愤地想甩开苏照歌,奈何苏照歌的手就像铁钳……夭寿了这姑娘不是个跳舞的么!劲儿怎么这么大!
“忍着吧,初茶妹妹。”下了台回到后头梳妆,苏照歌看初茶还是一脸愤怒,笑叹了一句,有点劝诫她的意思了。
初茶看着她,张嘴想叫她,却惊觉自己不知道苏照歌的名字……好在卖艺女子聚在一起都是姐姐妹妹的叫,倒不必一定要有名姓:“姐姐不生气吗?那些人拿银子丢咱们!就算他们是恩客,他们是老板大爷,打赏便打赏,不打赏也没人求他们,何必如此折辱咱们!”
苏照歌笑道,“这有什么?咱们就是这样的身份,给银子就是你的福分了,你还指望人家恭恭敬敬的把银子送上来,堆到你脚边儿?初茶你是好人家出身,放不下身段,这我明白。”她又道,“可不管你是什么人家出身,既然你如今已经是这样了,那些没用的清高劲儿还是都省省吧,拿钱就好,在乎那些虚的迟早害了你。我且问你一句,我今天要是不拉着你,你张嘴骂上一两句,得罪了恩客,可怎么收场呢?”
初茶语塞。
“是吧。”苏照歌语重心长道,“看不开啊!”
“可……”初茶费解道:“可我当年也是……”
苏照歌一哂,心想昔年她还是皇家郡主呢,看到戏班子唱得好,怜惜伶人们不易,要赏都是吩咐下人包好银子恭恭敬敬送到人家手里,跟谁都不允许有半分不恭敬。就是当时世子爷那么挑剔孤拐个人,也没得这么折辱下人呢。当年他们那样高贵,如今呢?
她昔年从不曾觉得身份贵重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甚至以为束缚,到后来才认清没有这层身份,连凭自己的本事吃口有尊严的饭都很艰难。
早看清早好。
苏照歌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裙子,五十两白银裁出的灿灿霞影纱,又看自己手腕上素白嵌宝的银镯子。这样朴素简洁的装扮,这样粗陋,她岳照歌曾经一辈子就没——
“醒醒吧。”苏照歌摸了摸初茶的头,不知道是在劝慰谁:“年轻啊。”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初茶满腔不平的怒火都被浇熄了,剩下一片冰冷的余烬。
苏照歌想,都该醒醒,她得再再再再次记住,她是苏照歌——长宁侯世子夫人、良安郡主岳照歌,早死了。
死在十年前的初冬,她是游离人世的孤魂,借别人的躯壳回到世间,不能挑剔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