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田晓雪打工的餐馆叫做“旬的味”,是一家以日料为主,西餐为辅的店。 上周日,孙静婷已经带她来见过老板。老板叫吉永健,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矮胖男人,很喜兴的一张脸,说话慢条斯理,声如洪钟,人还算和蔼。他大概给晓雪交待了一下工作任务,还给了她更衣室柜子的钥匙和门卡。 今天晓雪轻车熟路从后门进入后厨,在更衣室换上白色的工作服,麻利地打卡,然后跟老板打招呼。 吉永老板见她提前十几分钟来上班,很满意。带她来到水池前,只见满满两池子油腻腻的餐具,就像在等待主人来拯救它们似的。 老板说:“抓紧时间把这些洗干净,放进消毒柜,然后我告诉你下面的工作。” 晓雪连连点头,麻利地把长发挽起束在脑后,戴上自己带来的橡胶手套,用她认为最快的速度开始洗碗。 刚洗了没五分钟,突然“あらまあ!なにやてるの!(你在干什么!)”一声怪叫,一个四十几岁的女子冲过来,指着晓雪的鼻子嚷道:“你这样怎么洗得干净呀!你有没有干过活嘛!” 晓雪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冲到她面前,“把你的手套摘下来,你不摸着盘子怎么知道有没有洗干净!” 晓雪还在琢磨:难道是我没听懂她的日语?洗碗不就应该带着手套吗?那个女人已经动手在扒她的手套,她本能地往后躲闪了一下。 老板闻声过来,对这个女人说:“等等,让我来介绍一下,小百合,这位是新来的小雪。小雪呀,小百合是我太太,她负责后厨洗碗,洗菜的准备工作和前面点菜,上菜的事情,以后有什么问题问她就好,她会教你如何做的!” 晓雪有点傻了,想着今后跟这样的一位欧巴桑老板娘一起工作。。。“我的天呐!”一片乌云飘到她的头顶。 小百合执着地指着她的手套,晓雪无奈,只好摘掉。 洗碗池里的水很热,加上洗涤液,她感到手指好像有些麻木了。但见小百合同样把手放进池中,飞快地洗好一个盘子放入旁边的清水池中,然后又是一个碗,几秒钟,她已经洗好三个了。 “小雪你来试试!这样洗的碗又干净又快,来,做做看!” 晓雪已经呆在那里:老板娘,你练过铁砂掌吗? 在张妈妈那里也洗过碗,带着手套一只一只慢慢地洗,她还觉得很累呢。现在这光景,她简直觉得被雷劈了一般,有点天旋地转了。 晓雪咬咬牙,想想每小时的工资,想想自己的人生规划。“nn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洗碗吗!姑奶奶洗给你看看!”她瞪起双眼,盯着这些餐具,也象小百合那样,一只一只地飞快地洗起来,虽然要用几乎三倍于小百合的时间,但是出乎预料,小百合很满意地点点头道:"做得不错!就这样继续吧!"然后走开了。 洗了将近两个小时,所有餐具都放进消毒柜后,晓雪觉得自己快快直不起腰了,双手红红的,好像没有什么知觉似的。 这时,小百合过来说:"こゆきちゃん、(小雪,)过来帮助洗菜,到这边来!" 晓雪这才发现,在她和那些杯盘碗盏刀叉筷子死磕的时候,在另一侧一个池子边,有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在摘菜洗菜和切菜。一个是吉永老板,另一个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看起来20几岁的样子,脸上胡须很重,但修理得干净整洁,浓眉,细长的丹凤眼,是那种很英俊潇洒的日本年轻男子的样子,只是不苟言笑。另一个是和小百合年龄相仿长得很像的女子。晓雪微笑着向大家问好并点点头,这是她认为的鞠躬。 坐在他们旁边,小百合让她削土豆皮和洗胡萝卜,其他人有的剥洋葱,切园白菜,有的洗其他各种蔬菜。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 晓雪隐约听明白了,另一个女子是小百合的妹妹叫秋子,年轻男子叫"だけし---武"。两个欧巴桑总是喜欢时不时地调侃武:人长得这么帅,一定很多姑娘追求吧!武却却是一副严肃的自带屏蔽功能的架势,欧巴桑们就自顾自地说笑。 四点左右,另外三名男子来了,是大厨和副厨。大家寒暄过后,厨师们开始备料,武也离开池子,走去料理台,他主要负责做西点。 当晓雪昏头胀脑地把手里的工作完成,小百合说:“你可以休息一下了,等下还会更忙的!” 这时的晓雪几乎感激涕零到要热泪盈眶了。她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喝着水,抬头目光呆滞,眼神空洞,漫无目的地望向料理台,此刻眼前的一幕让她的眼眶真的湿润了。 她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背对着窗户,站在料理台前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初秋傍晚的斜阳慵懒地撒下,温暖的余辉给那个身影镶上了一个金边。从侧面看,晓雪突然恍惚了,仿佛看见爸爸在厨房正给家人做晚餐。爸爸也是高高大大的,小时候,她总会耍赖跑过去趴在那个高大的背上,让他驼着,看他炒菜,然后偷吃他刚出锅的菜。 她就那样痴痴地看着武,任由眼泪留下来。 "武,今天的点心要少做点,周一人不多!"老板的声音打断了晓雪的思绪,让她回到了现实。她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这么痴痴地看着一个年轻男人还流眼泪,我不是疯了吧!还好我坐在角落里,阴影里!还好他没看见!他应该看不见我,看不见!晓雪不断地催眠着自己。 五点种,两个年轻女孩来了,一个叫吉田美枝,一个叫田中花子,都是附近大学的大学生。美枝很漂亮,个子不高,笑起来有甜甜的酒窝。花子有着典型日本女孩那种眯眯的小眼睛,皮肤白皙。她们的妆容都十分得体和恰到好处,人也收拾得干净利落。不用问,她们是餐厅的侍应生。 两个姑娘常常会没事找事地问武些事情,或是请武各种的帮忙,武板着一副扑克牌脸帮她们做事,但依旧是不苟言笑。 因为是周一,所以人并不太多,七点钟才开始迎来大批下班族,八点钟左右是公司职员们陪客户陪老板聚餐的高峰时间。晓雪不停地洗碗,已经到了昏天黑地的地步了,老板娘还在不时地尖叫:“はやく!はやく!(快点呀,快点呀!)”晓雪有几次真想把碗摔在她那张涂着厚厚粉底的脸上! 小百合和她的妹妹以及另外两名姑娘们不断小跑着传订单,送菜,老板和三名厨师奋力备料,炒菜,摆盘和出菜。只有武在精心地慢慢地做着他的法式点心,没人催他,他就像一个艺术家,一件一件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这忙碌的状况一直延续到十点才有所改善。期间老板让晓雪和姑娘们轮流吃了饭,是武做的很好吃的意粉,其他人也是见缝插针吃了饭。 终于到了下班时间,晓雪换掉工作服,拿了书包和大家说晚安告辞。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往车站走去,看着自己几乎没有知觉红红的双手,鼻子有点酸,但想想一天可以挣到6千日元,她又笑了。 这时,她听到有人喊:"晓雪!"是中文。她有些奇怪:这里有人认识我吗?她停了脚步回头张望时,嘴张成了“o”---是武,他站在晓雪身后,又喊了她一声。 晓雪惊讶地问:"怎么是你?你会中文呀?"她还以为他不会和人说话呢! "我是华人,当然会讲中文了。嗯,我是马来华裔。"他用略带口音的中文说道。 "你好你好!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呢!太好了!能和会讲中文的人一起工作太高兴了!"晓雪非常高兴。 "你好!其实我姓武,我叫武嘉枫,老板他们嫌麻烦就叫我武了。"武认真地解释道。 "我叫田晓雪,是破晓的晓,但他们都叫我小雪,我是北京人。" "哦,这样!难怪你的国语这么好听!”武由衷地恭维道。又问:“对了,你坐电车回家吗?我坐山手线,你呢?" "哦,我也是!" 他们一起踱向车站。 武看看晓雪,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很累,不习惯吧!" "还好啦!的确是有些累。但最累的是老板娘老是催我,讨厌死了!" "别急,刚来都要适应一下子。小百合桑就是那个样子,不要在意,她人不坏!" 武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要是很累的话可以让老板给你减一个小时,我看你都累哭了。。。那个,那个,不要太为难自己。" 晓雪窘得低头看着脚尖。她以为武没有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自欺欺人!武是逆光站在那里,而自己是迎着光,人家要是注意的话是一定会看到的!丢死人了! 她硬着头皮抵赖道:"内什么,其实是因为洋葱辣到眼睛才流的泪。。。" 武笑了一笑,露出他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他高大挺拔,很有棱角的俊朗脸庞,浓密的头发和胡须,潇洒英俊。这让晓雪有些不好意思靠近。俩人就这样若即若离地并排走着。 JR山手线是都内一条环线地铁,晓雪是往西去,她问武:“你是往西吗?” 武不假思索地回答:“和你一样。” 于是俩人一起进入站台,站台上人不多,俩人默默地等电车。 武忍不住又问:"你是每天都来上班吗?" 晓雪道:"不是,我周一,三,五来,二四下午有课。你呢?" 武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小小的失望:"我是每周一,二,五,六。你在哪里上学?"问完觉得有些失礼:"不好意思,我失礼了!" 晓雪觉得很奇怪,这有什么失礼呀!不过她听学长们有说过,日本人很忌讳打听别人的隐私,现在理解了。她施施然地说:"没事啦!我呀,在日上学园学日本语呐!我才刚来2个月。" 这次换武惊讶地把嘴张成“o”:"才来这么短时间就可以说这么好的日语,你很厉害!" 还想说什么,电车来了。武很绅士地侧身让晓雪先上车。 此时车厢内人不多,有零星的空座位,晓雪一屁股坐下,她觉得两条腿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 由于空位子都不连在一起的,所以武没有去旁边坐,他站在晓雪前面,低头看着她。 她抬头向他微微一笑:"去那边坐着吧,干这么久的活儿多累呀!"他固执地摇摇头,什么也不说,仍然站在那里。 晓雪有点小尴尬,想着明天还有词汇测验,也顾不得礼貌,急忙从书包里掏出书来,抱歉地对武说:"我明天有个考试,我要看一下书,你不介意吧,不好意思!" 武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没关系示意她请便,但看着她自顾自地看书,多少有点小失落。 他低头看着她,心里有一点点喜欢这个小女生。从下午三点钟他进到后厨,就发现这个瘦瘦高高,倔强的女孩子在和池子里的餐具较劲,一脸大无畏的气概让他觉得好笑。以前也有大陆女孩来他们店打工,都是得过且过,从没有像她这么认真死磕的。后来当他发现晓雪在角落里流泪时,突然有种莫名的心疼;当她露出灿烂明媚的笑容和他打招呼时,他又几乎被她溶化感染了。 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叫住她,和她一起坐电车的原因。他有一种想了解她保护她的冲动。 武看着晓雪,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长长的睫毛在车灯的照耀下在她的眼底投下一抹阴影。她的皮肤虽然不很白,但是发着象牙般柔和的光。她未施脂粉,但是皮肤干净得没有一颗斑点。这时她大概遇到难题了,嘴咬住笔杆,较劲的神色让武笑出声。 晓雪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对了,忘记问了,你在上学吗?" "嗯,我在东大医学院齿科读书。" "哇塞!你太牛了!东京大学医学院呀,很难进的!而且学费很贵呀!" 晓雪想起之前有个国内的中学同学请她帮忙联系东京大学医学院入学事宜,她有查过资料,也去学校招生办问过,这所学校入学要求极其严格,而且学费非常之高,不是当时普通中国百姓可以考虑的。当时接待她的东大医科的老师还开玩笑说:除非你同学是你们国家领导人的子女,否则就考虑别的学校吧! 她抬头望着武,补了一刀:“难道你是大马拿督或者金融大亨的儿子?电视上经常这么演!" 武忽然挺直了背,不看她,冷冷地摇摇头:"我不是!你电视剧看多了!" 晓雪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快,看了看站牌,说:"我下站就到了,咱们周五见!" 武恢复了之前的神情,愉快地说:"周五见!你回家小心!我还有几站也到了!晚安!" “晚安!” 周三晓雪依旧是提前十分钟来到旬的味,当她要换工作服时,看到柜门上挂着一个小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罐擦手油。是德国产的,她依稀记得在国内见过这个牌子,很贵的一款护手霜。袋子里的一张便利贴引起她的注意,上面是繁体字写道:多用它擦你的手就不用哭了!还画了一个笑脸。她猜到是武给她的,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暖意。 她甜甜地笑了,把护手霜放进工作服的口袋里,接着又以一个战士上战场一般的心情冲向水池。 不知为什么,这一天的工作好像变得格外轻松。老板娘的尖叫好像也不再那么刺耳了。 下班出了餐厅,她涂上护手霜,细细地搓开,涂满每个手指尖,闻着淡淡的香气,她又甜甜地笑了。 “没想到武还挺细心的,要好好谢谢他!”晓雪心里嘀咕着。 周五终于到了。三点钟,武进到后厨,见晓雪目不斜视地奋战在水池边,忍不住笑起来。他悄悄站在她身后,然后突然小声说:"おはよう!(你好)" 晓雪吓了一跳:"是你!おはよう!对了,那个,擦手霜,谢谢哈!" "不客气!"武冲她眨眨眼。 两个人虽然依旧忙得不可开交,但似乎觉得空气好像都变得格外轻松愉快了许多。老板娘和秋子和他开玩笑,他居然也会回应几句。 武在做点心时,不再那么严肃,甚至露出微笑。 下班后,他们一前一后出门往车站走,晓雪停下脚步,武快步追上她。 "给你这个,谢谢你的手霜!"晓雪忽然像变魔术一样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又大又红的富士苹果,递到武的面前。武疑惑地望着她,不明就里。 晓雪很真诚地说:"你知道吗,我刚来日本的时候列了一个want to do list,第一个就是要每天吃一个富士苹果。可到スーパー(超市)一看,我的天!一个苹果要一百多日元!这还是便宜的,贵的要2,3百一个,我们100日元买一大袋方便面,可以吃好几天呢!太奢侈了!每次我爸妈在电话里问我是不是每天吃一个苹果时,我都会骗他们说我每天都吃一个富士苹果,好甜呀!" 看到她眼里有闪闪的泪光,武明白了,这颗又大又红的苹果,一定就是那种300日元一个的,她在还他礼。 那种心疼的感觉又袭来。 武想了想,掏出纸巾,把那个苹果擦了擦,然后用力一掰,苹果被掰成两半。他假装不经意地递给晓雪一半,自己大大地咬一口另一半:"嗯,真的好甜耶!好脆!"他很夸张地嚼着说道。 晓雪被他逗的破涕而笑,说:“哇塞!你太厉害了!徒手掰苹果!太男人了!!”然后也大口咬了一下,夸张地模仿他说:"真的好甜耶!" “晓雪,如果你太累了,就别太勉强自己,和老板说,减少一两个小时,我看,照你现在这个样子干哟,不久就会累病的!”武关切地说。 “那可不行!你哪儿知道,我家可是借了钱供我出来的。”晓雪说:“餐馆洗碗一个小时都可以挣到7,8百日,我爸爸在研究院工作,一个月收入还不如我洗两,三天碗挣得多呢,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纷纷蜂拥来日本!” “噢,这样子呀!”武很惊讶。 "那个,你明天做什么?"武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去洗衣店打工!你呢?"晓雪道。 "还来店里打工呀!"武回答。 "对了,你是学医的,为什么会做那么多点心,还做的这么棒!好想尝尝你做的那个芒果摩丝蛋糕,很好吃的样子!"晓雪看着武说。 "我学医前学的是工商管理和酒店管理,在美国读的书。那时候我很喜欢做吃的,还学过专门的课程呢。我会做很多吃的,有时间请你来我家作客,我做给你吃。不过你知道吗,我从小的梦想是当个医生,所以大学毕业我又考了医学院。" 晓雪一脸的崇拜看着他,"你太有个性了!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是爸妈给选的,读研究生的话我还准备学计算机,其实也是他们定的,我好像没什么主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武看着她也笑了:"你喜欢就好,除非你很排斥这个,我很排斥做管理,我喜欢医学。。。" "明白明白,你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倒是不排斥计算机。" "晓雪,你刚刚讲你有一个want to do list,都有什么说说看。" 晓雪来精神了:"哈哈,这个嘛,太多了,吃富士苹果,看上野的樱花,登富士山,去伊豆,泡温泉,登东京塔,去京都看周总理纪念碑,去北海道看雪,谈一场东京爱情故事!"说到最后一个,晓雪被自己吓到了,这是她刚刚想出来的。她用清脆的笑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怎么会跟一个男人说这个,真是的! "好多呀,很棒!一定都会实现的!"武轻轻地但很坚定地说,既象回答晓雪又象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