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资深吃瓜群众阮昔始终秉承着一个重要思想:看热闹时不要站得太近。
更何况,她和当事人还结了梁子。
故而,未等绿鸢扑过来阮昔便早早的躲在了周福海身后。
可怜殿内其余宫人,和那女人搭黄瓜架子撕吧半晌,这才把她控制住。
几位太监帽子歪了拂尘掉毛了,连熨帖的宫袍都被拽得皱斜,歪露出一团白色中衣来!
“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快将这贱婢拉下去!”
周福海难得动怒以往沉稳的气度失了大半。
一群人闹哄哄往外走在文昭仪声声“陛下”的呼喊中逐渐远去。
殷承景负手踱到窗前凝视满地消融的冰雪:“纪念青已死?”
阮昔心中一紧,略有些不安道:“回陛下是,他受不住酷刑”
殷承景骤然转身目光阴沉地盯着她吓得阮昔将剩余的话乖乖咽回。
“孤生平最恨谎言。”
阮昔开始后悔刚才没跟着周福海一起走每次和这家伙独处都没啥好事。
避重就轻将慎刑司的事讲完后,她偷眼观瞧殷承景,发现他虽然还板着脸但面部线条显然缓和不少。
“小人的确擅作主张请陛下降罪。”
阮昔头痛,封建社会害死人啊,动不动就请罪,她都说烦了。
正在心中暗骂狗皇帝混蛋,下颌不期然被他轻轻捏住,迫使她抬起头。
殷承景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牢牢锁住她的目光,让她想回避都难。
“在孤面前,不准有秘密。”
阮昔紧缠的裹胸随着呼吸不断起伏。
呵,她这秘密可大了。
“还藏着何事,一并说出来。”
阮昔浑身冷汗。
冒名顶替哥哥入宫犯的可是欺君,真说出来,就殷承景那阴晴不定的狗脾气,没准也赏她个“弹琵琶”。
再不济也要被下狱,弄不好还有可能被贬入青楼为妓。
傻子才对这暴君掏心掏肺!
要命的是,阮昔的片刻迟疑瞬间被殷承景捕捉到,还好整以暇地等着听下文。
阮昔谨慎斟酌着措辞:“文答应她,认罪得未免太过轻易。”
能从秀女辛苦熬到昭仪的位置不容易,即便事情败露有可能牵连到家族,第一反应也该尽全力否认才对。
怎么连问询的程序都没走完,就急吼吼的跑到御前来?
简直像拼命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当初在宫宴上,因那位神秘姑姑正巧出现在德妃和文昭仪的席位中间,阮昔才在慎刑司用文昭仪三个字诈纪念青,歪打正着拿了口供。
但方才,她明显觉得不对劲。
大理寺的父亲被牵连,自己又被打入角萃宫那种地方,若无奇迹,文答应这辈子应是难翻身了。
在这种绝境下,她为何不咬出阮昔的女儿身?
不管有什么原由,就算文答应忍得住,那个没城府的绿鸢也忍得住?
那宫女眼中恨意滔天,巴不得将阮昔生吞活剥了,怎的光骂些不痛不痒的话,半句不提她的死穴?
难不成,她们对阮昔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这就怪了,那当日指使神秘姑姑,引原主入宫的人究竟是谁
“舍车保帅,她不过是某人的弃子而已。”
殷承景终于肯松开手,阮昔偷偷揉了揉那被捏得发红的部位,暗骂狗皇帝力气真大。
“孤如今越发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竟让那人如此大费周章铲除,甚至不惜牺牲一个昭仪。”
阮昔:我也想知道。
便宜哥哥阮喜呀,你到底怎么惹到煞神的
为了一探究竟,阮昔跟随禁卫军同去文答应原本住的芳华宫主殿抓人。
众宫人有的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哪肯就范,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连西偏殿的秦婕妤都闻讯出来了,瞧见阮昔立刻扬起眉毛:“是你?!”
“文答应在宫中豢养刺客,咱家奉陛下旨意前来搜查芳华宫,请秦小主见谅!”
阮昔小手一挥:“将西偏殿的宫人也全部带出来!”
众侍卫依令行事,谁也不敢多问她为何私自扩大搜查范围。
毕竟她方才和殷帝关门秘语良久,万一陛下又私授了新的旨意呢?
秦婕妤气得不轻:“她文琼云犯事,为何牵扯上本婕妤?阮喜!你分明公报私仇!本婕妤这就去找陛下”
“请便,秦小主往这边站站,莫挡路。”阮昔懒得理她,朗声吩咐:“来人,去内务府取芳华宫名册来,咱家要一一核对!”
“姓阮的!你!你等着!”秦婕妤跳着脚作势往外走,扭了半晌也不见宫女怜月来拦,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她也被侍卫押在院内听审了。
她见大家都忙成一团,无人不睬,气得独自恼了半晌,又不敢真在这时去触殷帝霉头,只得踩着重步又回到西偏殿。
临了狠狠关上门,权当给自己找回点颜面。
阮昔审查得很仔细,再三确定名册,期待能在满院的宫人中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可惜,忙活了一下午,却徒劳无功。
主殿宫人众多,总有那扛不住揍的,单在内务府挨了几巴掌,就把关于文答应的事吐了个干净。
阮昔对她平日的人脉关系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走得略近的位高者。
本朝后宫婕妤之上,除德妃、娴妃、明妃、淑妃共四妃外,便是魏后。
四妃以德妃为尊,德妃与淑妃交好,娴、明二妃则依附魏后。
在殷帝还是五皇子时,德妃其父蔡太师、魏后其母清平公主曾联手把持前朝后宫,协力助殷承景夺得储君之位。
可如今,两方却屡有交恶传言。
据说,殷承景登基前,府中只娶了德妃一人,原本早就定准了的凤位,突然被天降的魏后抢走了。
清平公主宠女无度,平生又被先皇养得骄纵惯了,不惜和蔡太师撕破脸也要将女儿扶上后位,两方差点同室操戈。
最后还是蔡太师忍痛退让一步,条件是清平公主永不许再插手前朝后宫之事,退隐太虚山颐养天年。
因有这档子过节,如今的德妃和魏后早已势同水火,只是面子上还假意维持着。
文答应为人较为圆滑,与四妃都有走动。
但其中关系最亲密的,还属魏后那派的娴、明二妃。
其实单从梅园发生的事推断,德妃便可暂时排除嫌疑了。
毕竟她当众就想下令搜查,半点都不怕阮昔女儿身暴露的事。
至于其余人
阮昔皱眉苦思,她在前日的赏花宴上对那几位了解尚浅,一时看不透文答应是为谁背锅。
当日,殷承景下旨,将大理寺少卿贬为主簿,罚俸六月,以儆效尤。
万中、阮喜捉贼有功,赏万中银百两,撤销阮喜的罚俸处决。
两人一同接的旨,出来后,两手空空的阮昔看着万中捧着的小银山欲哭无泪。
这么多银子,都够她在宫外衣食无忧好几年了。
正感慨着,万中左臂擎着托盘,腾出右手来,竟将半座小山塞进了她怀中!
“计是你定的,万某不过跑腿罢了,这赏银,理应一人一半。”
阮昔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悄悄流了下口水,拿在手中疼爱地摸了摸,又放回托盘中。
“是你的就是你的,拿着。”她拍拍万中削瘦又结实的肩:“咱俩的关系,用不着扯这个。”
万中身形微顿,没再坚持,原本冷峻的眸中又多了丝暖意。
若不是阮昔,他也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由看虎侍卫变成禁卫军头领。
两人正闲聊着过段时间叫上石春、张文和一同聚聚,打远处孙侍卫忽然跑来,面带焦急神色。
自从万侍卫变成万统领后,孙侍卫也由前辈变成了他的左右手。
孙侍卫连恭维话都忘了说,他带来个不好的消息。
绝尘道长下榻的客栈走水了。
火势起得很猛,由二楼燃起,借着风势火舌卷天,登时将整座客栈吞噬其中。
等巡捕房的人控制住灾情,客栈也早就成了焦炭。
绝尘道长正住在二楼,起火后虽有不少人胆子大的往下跳,其中却无他的身影。
焦黑的废墟中有具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但据穿着和身边法器推测,应是绝尘道长。
“纵火之人可查清了?”万中肃然问道。
“跟守的兄弟们没看清那人的正脸,但瞧着背影怪眼熟的。”
孙侍卫左右看看,用手挡住嘴在万中耳边私语:“裘鸿志那小子今日正好轮休,早早的就出了宫,晚间才能回,之前送绝尘道长出宫的差事,也是他的。”
阮昔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刑部尚书的公子,由原禁卫军副统领被贬为普通侍卫的倒霉蛋。
“啧,真搞不懂那小子,都被贬职了还这么不安分。”
孙侍卫连连咋舌,看来平时对裴鸿志的印象很差。
“孙大哥,没准你的因果关系弄反了呢。”阮昔看着天边如血的夕阳,若有所思:“看来那梅签,惹怒了某位不得了的人呢。”
不多时,夜幕降临。
皇城内各处烛光颖动,年关将近,不少宫人提前准备了喜庆的红灯挂上,期望能讨个吉利。
宵禁过后,本应寂寥的宫道中,却迎来两个急匆匆的身影。
二人皆着身黑衣,兜帽密实地扣着头,偶尔瞧见巡逻的兵队,还惊慌地藏在夹角中。
“小主,咱们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怜月怯生生扯住秦婕妤的衣角,几次三番想把她劝回去,无奈自家小主脾气太犟,打定主意的事从来不轻易变。
“蠢货!这点风险算什么?此事若真,日后便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如今连个阉奴都敢在本婕妤头上踩一脚,再不拼一拼,怕将来的下场,也未必会比文琼云那贱人好多少!”
秦婕妤说到激动出音量稍高些,吓得怜月急忙去捂她的嘴:“小主慎言!年关在前,别说那不吉利的话!”
怜月是秦婕妤从本家带过来的丫鬟,两人一同长大,纵然平日里有所龃龉也不生分,仍旧亲密无间。
秦婕妤瞪她一眼,甩开怜月的手继续往前走,眼见周围阴森可怖,红墙绿瓦似乎与白天全然不同,内心又忍不住有些打颤:“那个消息,确认可靠吗?”
怜月急忙跟上:“倒是错不了,养心殿的小卓子亲自传来的,说是要去最高处,必得在子时赶到!”
放眼整个皇城,最高的楼阁便是望西楼了,整整有七层,登到顶层即可俯瞰所有宫殿庭院。
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地点。
越到近前,两个的心便跳得越厉害,因怕暴露行踪,连盏灯都没敢提,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每每夜风猛兽般呼啸而过,两人便缩作一团,彼此搀扶,只盼能早点结束回去。
自小便娇生惯养的嫩叶,哪儿受过这等摧残。
幸好,望西楼附近无值班的守卫,整栋楼都黑漆漆的。
秦婕妤早忘了计较,与怜月携手而行,当踩上楼阁里的青石板时,两人俱送了口气。
终于到了!
“太好了小主!小人估摸着还有半柱香的功夫才到子时呢!咱先上去美美等着,趁这空隙对皎月再许个愿,保准事能成!”
怜月眼中放出期待的光彩,全然忘却恐惧和不安,哄得本有些疲累的秦婕妤也来了精神。
“小妮子总算嘴甜一回!等本婕妤日后登凤位,定赏你个女官当当!”
“怜月才不愿呢,怜月就想守在小主身边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两人恰好登到四层,秦婕妤听了这话大为受用,刚想夸奖怜月几句,上方忽然传来声嗤笑。
这一笑威力不亚于惊雷,劈得两人定定站在原地,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呵,这年头家雀连自己有几多斤两都不清楚,还妄想着能飞上高枝儿呐!真不怕摔成瘫烂泥?”
那女人声音浑老刻薄,听上去不像嫔妃,更像是哪个宫里的老姑姑。
秦婕妤紧绷的神经稍松,脖子一梗,张嘴就回:“老货!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那多嘴?等本婕妤上去,定撕烂你的嘴!”
怜月心中暗道不妙,此行本就尽力掩人耳目,如今面红耳赤的和人吵起来可如何是好?
偏秦婕妤怒从心头起,又上来不听劝的劲头,瞪着杏眼三步并两步往上爬,累得怜月在后面苦苦追随。
楼上的人并未再言语,等她们终于登顶,只见一位身着紫色棉袍、头戴华珠的美妇人背身站在栏前。
守在身边的,正是安宁宫中的掌事姑姑,若明。
秦婕妤登时觉得头晕目眩,恨不得眼下是场梦!
德妃怎会在此?!
在怜月拼命提醒下,秦婕妤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辩言。
德妃侧过头,眉眼被寒霜侵染得愈发如刀锐利,冷声开口:“单凭你方才所言,足可满族抄斩。”
秦婕妤两眼一黑,平日不饶人的小嘴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臣妾,臣妾绝无此意!德、德妃娘娘,饶了我吧”
“哼!”
掌事姑姑若明冷嗤一声:“秦小主三更半夜的不睡,偏要到这望西楼来赏月,当真好情趣啊。”
“都是小人”怜月护主心切,话还未说完,便被德妃森然打断。
“掌嘴。”
若明高高扬起手,毫不留情地在怜月脸上掴出道红印。
秦婕妤浑身一抖,差点跪都跪不住。
若明的巴掌还未停下,持续不断在这寂静夜空中回荡,打得怜月满嘴是血,两颗牙掉下来含在嘴里,连吐出都不敢。
秦婕妤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每一巴掌都扇在自己脸上,几次三番想开口求情,无奈德妃背身望着栏外,连个对视的机会都不给。
当向来坚强的怜月终于撑不住,呻吟着晕倒在地时,秦婕妤早已泣不成声。
她跪爬到德妃身边,卑微拽着华贵的紫袍边,哭得梨花带雨:“是妾错了,娘娘,妾不该痴心妄想,求娘娘就饶了怜月吧,从今后妾唯娘娘马首是瞻,再不敢有二心!”
“就凭你?也呸?”
若明朝地上狠狠啐了口:“带着你的小蹄子,麻溜儿的滚回去!管好自己的嘴巴,别到时候连舌头都保不住!”
秦婕妤银牙咬碎,没想到德妃竟轻视她到这般地步,只派个恶奴答复她,连句话都不肯亲口说。
是她太过天真。
那梅签如此珍贵,想方设法要探听虚实的,必然不止她一人,德妃恐怕也有眼线得到了情报!
说她痴心妄想,这女人自己又如何?
还不是没手段斗倒魏后,才指望着句摸不着的签语转运!
“妾、妾遵旨。”
正当秦婕妤搀扶起奄奄一息的怜月想要离开时,楼下忽然传来了明显的脚步声!
“嘻嘻,小主,这下可成了!子时还未到,咱们赶上啦!”
“快着点,别贫嘴贫舌的,敢误了大事,仔细你的皮!”
德妃蓦然转过身,狠狠瞪着楼梯口,脸阴沉得几乎都能拧下水来。
这望西楼前后都有路径相通,她只顾着看眼前,没想到居然有人从后面赶到!
一个个的,当真胆大包天!
半个时辰后,望西楼的顶层,已经聚齐六位嫔妃了。
最倒霉的莫过于秦婕妤和怜月,因是第一个上来的,白受不少苦楚。
后来因人数实在过多,德妃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让她们跪了一溜儿,连责罚都没顾上。
她倒要看看,这后宫到底有多少狐媚揣着痴心,想爬上凤位!
等了许久,来的都是些昭仪位份之下的,四妃中也只有德妃到场。
作为话语权的绝对拥有者,德妃望着天边的明月,心中怒气稍减,她忆起了眼线报回的梅签内容。
端成元年腊月廿三,子时,伪凤盘卧。
正凰集上方,八方群鸟来贺,瑞出东方,善吉。
普天之下,有资格称凤的,只有后宫那一位。
“伪凤”代表着什么,众人心知肚明。
据签上记载,届时出现在皇宫的最高处者,才是真正有德行配凤位的人。
殷帝很信赖那位绝尘道长,甚至不远千里将他请出山,想来其法力必然非同凡响。
当日在梅园,他不肯将签上的内容公之于众,怕的就是后宫动荡。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殷承景再怎么隐藏,签语还是流传了出来。
此时此刻,便是梅签中记载的年月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