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料到她忽然发作,倒退几步,差点撞到画架子。 “你这样倒有点十五岁以前的李微泠的样子了”,李棋洛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我是偷听爸妈吵架听到的几句,并不是要说你这样不好。” 李微泠低着头默默出了会神,接着问他,“侬桑老师,是什么样子的?” “侬桑老师”,李棋洛想了半天,竭力回忆自己少时的记忆,“中等身高,喜欢穿浅色的长衫,很瘦,头发挺长,盘成个髻,随便用松枝插着,还留着小胡子,仙风道骨的,看起来像青城山的道士,不像画师”,他说着说着,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突然想起来,“不过他要是把胡子刮了,好好收拾一下,倒是有点像白起。白起刚来我们家的那天,我看你看见他的时候大吃一惊,肯定是以为老师回来了吧。不过他比侬桑老师可高多了!” 李棋洛这么一说,李微泠的注意力很自然就从侬桑身上转到白起身上去了,“四哥,白起跟我们家到底什么关系啊?为什么他姓白,爷爷依然让我喊他哥哥?” 李棋洛显得有些为难,犹豫了半天,才嗫嚅着说,“我知道的也不多,我都告诉你,但是你就不要去找大哥求证了,他跟白起可是水火不容,要是朝你发脾气,你可有得受了!” 他只记得白起来家里的时候已经十九岁,刚上大一,身量颇高,穿一身白色卫衣,抱着篮球站在白蔷身边,面上冷冷的。 他和李微泠被叫到正厅的时候一大屋子人已经都齐了,爷爷坐在正中的酸枝木软榻上,二叔和二婶还有李承衍在一边坐着,父亲母亲和大哥也都在,在看到白起正脸的一刹那,他听见身边的妹妹发出一声明显的抽气声,白起的目光移到微泠身上的时候也怔了一怔,但很快就把头扭了回去。 他能理解李微泠的惊讶是因为白起长得有些像侬桑老师,可是白起眼睛里的惊讶是因为什么,他到现在也没搞明白。 “人都来齐了,我就正式介绍一下吧”,爷爷呷了一口茶,状若无事的开口,“这是白蔷,你们以后叫她白姨就行,旁边是她儿子”,他顿了一下,继续云淡风轻地说,“也是慕君的儿子,白起。以后她们娘俩也搬进李园来住,大家都是一家人,要和睦相处。” 李慕飏一家人显然是早就知情的,显得并不意外,父亲和母亲则是沉默以对,不同的是,父亲的沉默里有着些微尴尬,母亲的沉默里更多的是木然,他和妹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呆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厅里一阵安静,静得连屋外夜风吹过树梢头的哗啦哗啦声响都像是被放大了数倍。 一片沉默里,却是李泽言率先嗤笑了一声,“不就是个小三和小三生在外头的私生子吗?哪里值得爷爷这么大张旗鼓郑重其事的对待?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规矩,正房还活得好好的呢,外室居然敢登堂入室了,放在古代,是要叫仆人来打出去的吧!” “泽言,不许放肆”,爷爷淡淡阻了他一句。 “我放肆?”李泽言继续冷笑,“若是我外公当年能像爷爷你这般觉得多子多福,我能多几个舅舅或者姑姑的话,现在早一窝蜂打上门来了,给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放肆’!” 他的话像一根针一样刺进李慕君心里的尴尬,迫得他不得不开口,“泽言,大人的事,你不要掺和。你母亲已经同意她们住进来。” “父亲”,李泽言的黑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寒意,他一字一句道,“你不会还以为现在还是‘子不言父之过’的年代吧?” 他迎着李慕君越来越尴尬的脸色冷冷道,“我不管你们交换了什么条件,总之,这个女人和她的野种要住进来我是管不了的,可我要怎么对待他们你们也管不了!” 李泽言过去揽住母亲的肩头,“妈,我们走。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 林疏容从知道白蔷母子的存在时一直忍到现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李泽言揽着母亲往门口走去,不忘回头招呼弟弟妹妹,“棋洛、微泠,还站在那里干嘛!” 李棋洛如梦初醒,赶紧跟了上去,走了两步发现妹妹还在身后发呆,又转回来拽住李微泠。 “你们给我站住!”李修德对于他们这种目无尊长的行为很是着恼,他一生都是当家做主的大家长,养成了说一不二不容人忤逆的性格,还从来没被小辈这样顶撞过,气得胡子都快要翘起来了! 可惜比起他来,李棋洛和李微泠更听李泽言的话,四个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不多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棋洛并不知道他们走了以后大厅里剩下的大人们脸上是什么表情,反正从那以后家里的气氛就变了,父亲和母亲相见无言,大哥终日黑着脸,妹妹莫名其妙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至于白蔷和白起,他很少能遇见他们。 他那年17岁,已经被星探跟在身后追了两年,还是父亲说反正他们这样围追堵截也会影响他的正常生活,他若是对这行也感兴趣的话索性就认真准备着,说不定将来真的能成大明星。 李家对于子女的教育培养其实一向比较开明,孩子们感兴趣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或者格外不容于世的,家长多半都是倾力支持。 李慕君后来注册了海天映画演艺公司,从华锐旗下挑了些人过去,彼时公司里的人都是为李棋洛将来出道准备的,所以也只有他一个艺人,跟现在的海天映画的行业龙头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反正他那时平日就在学校上课,假期多半就得飞到韩国去当练习生学习唱歌跳舞形体等各种课程。 所以,这个家里的暗潮汹涌其实并没有怎么影响到他,奇怪的是,爷爷虽然允了白蔷母子住进来,可是一直也没有让白起改姓李,如果白蔷不想让白起认祖归宗的话,那又何必一定要住进李园来呢? 很多事,大人们不说,他也不想去问,白蔷母子跟李氏一家人就这样古怪而尴尬地相处了四五年。 他21岁正式出道发行了第一张专辑,一炮而红,从此踏进演艺圈。那时候华语流行音乐尚还处在鼎盛期,他的演唱会开了22场,场场都爆满,通告几乎要排到第二年的年末去,学校根本不能去了,去上课就会造成大规模的交通堵塞人潮拥挤,校长只好允他不来上课学分照给。 他记得他是在一档综艺节目的录制后台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的,电话那边的声音悲伤到透不过气来,“棋洛,我们没有爸爸妈妈了……” 他坐飞机赶回家去,只看见灵台前摆着小小两个方瓷盒,一个里边放着父亲的蓝宝袖口和领带夹,一个里头是母亲常常用来挽头发的翠凤步摇。 堂堂华锐的总裁和总裁夫人,居然死得尸骨无存,现场得是有多惨烈! 他想一想就锥心地痛,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头栽倒在灵前。 醒来的时候是大哥坐在他床边守着,告诉他父母的衣冠冢合葬在李氏的墓园区里。 多讽刺,父亲最爱的那一套蓝宝袖口和领带夹是母亲送给他的,而母亲最喜欢的那只凤踏莲花的翡翠玉步摇是父亲送的,原本看上去是多么天作之合的一对神仙眷侣,谁能知道父亲跟别的女人在外头生的儿子也才只比大哥小一岁呢。论演技,他大概永远比不上父亲,他是怎样做到十几年如一日地在家里扮演着好父亲好丈夫的角色的? 他后来才知道,原来白蔷也死在那场三船连撞引发的火灾中,看来,这三个人注定是要纠缠不休了。 那白起不是跟他们一样,也成了孤儿了吗?他想想也没这么恨他了,他的出身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自己的父亲吗? 可是李泽言对白蔷和白起的恨已入骨,因为白蔷不仅害死了自己的父母,还害得李微泠也因此失踪,生死未卜,整个李家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与荒凉中。 他从来都没搞清楚李微泠为什么会掺在这一堆大人的恩怨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言之凿凿她和父母一起死在那场灾难里,然而大哥只告诉他妹妹失踪了,并没有死,多余的,一句也不肯多说。 她果然没死,不是吗?她回来了,回到李园,还是他们最宠爱的那个妹妹。 有些悲剧已然无法挽回,不如善待眼前人。 李微泠回到松风馆,翻来覆去到半夜也睡不着,海棠花的菱格上映着几枝竹影疏疏,月光明晃晃的,一寸一寸爬上她的肌肤,她伸出手来,看见被照得白皙如玉的手指,心里有些愣怔,她想起刚见到李泽言的那晚,他亲自给她斟茶,那一盏春茶碧绿,衬得他一双手硬洁如玉,眉目也葱茏沉郁,还有他扔下她一个人呆着时的最后一句话,“我家的叔叔和弟弟们可不是吃素的,你,好自为之”。 以她从前所处的阶层,她平日里接触不到这些人上之人的生活,自然也想象不出李泽言这样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的总裁能有什么烦恼。 在李园呆了快两个月,总算大略能了解一些情况了,总裁,其实并不像听起来那样风光无限,在公司定不了人心,没有忠心属下,照样会处处掣肘,更遑论还有在一旁野心窥伺者如二叔和李承衍之辈。 主少国疑,总裁太年轻,老臣们难免怀疑他是否堪当大任,虽然华锐的股份李家人占绝大多数,但是既然是上市公司,就该为所有人负责,若有什么不对劲,及时弃船逃生才是关键。 看来,李泽言用了三年时间也没能彻底顺服人心,究竟是他本身能力有限,还是隐在暗处的人阻挠太过? 李微泠想得脑袋疼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起码她能理解李泽言找她来假扮李微泠的用意了。 爷爷迟迟不肯交出董事大权,他占的股份不足以服众,要让自己这个总裁当得名正言顺,他必须要有足够笃定的胜券在握来决定公司最后的掌控权。 唉…… 她在暗香浮动的清幽月色里轻轻叹一口气,李泽言,你在哪里呢?今晚这样好的月色,你有看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