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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九死其尤未悔(三)

“喂,谁在那边?”女子的声音让北京烤鸭收起了声。他想找个什么地方藏一下,可四下平坦,他还断了一条腿,实在没地方去了。    还是太鲁莽了吗……    他这样想着,冷不防那女子已经走到他身前。    “噬灵?”女子的声音里有着与她外貌不相符的成熟,“你是……京?!北京烤鸭?!你终于觉醒了吗?”    北京烤鸭如遭雷击。他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星辉下那女子的面容——竟是记忆里那个以探知历史为契机,同他一道旅行了一百多年的女子!    在经历成为噬灵、被父母抛弃、被族人追杀等等“灵生第一次”后,北京烤鸭也第一次感觉到局促不安——在异性面前的局促不安。他现在的模样狼狈过头了;即使不是为了生存,他也不想将这难看的样子暴露在这个女子面前。    他更不愿死在这个女子手里。    女子却没动手,一面警觉地打量着四周,一面轻手轻脚把他扶起来:“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撑住吗?总之先藏起来……我有些事要同你说。”    女子继承的是先代鱼香肉丝的力量。那位飨灵可谓大名鼎鼎,毕竟许多人类纪元的历史都是被她记载下来;也多亏了她,活下来的飨灵才能渐渐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事。    而这一代的鱼香肉丝也继承了先代对历史的执着。在其他飨灵忙着挤兑甚至剿灭噬灵之时,她却在史书中寻找噬灵的起源;然而查着查着,她发现了许多与噬灵无关的蹊跷之处,尤其是人类纪元末端的历史,仿佛被一个顽劣的小姑娘胡乱抹上了妆容,看不清本来的模样;有些事件似乎重复发生过多次,每次又有些微小的差别。    诸多的推测,诸多的查证,随着她觉醒成为特型,鱼香肉丝能接触的资料与文物越来越多,她也终于作出了一个推断——人类绝不是因为堕灵之灾灭亡的,而是被时间回溯抹去了存在。    就在她确信这一事实的刹那,记忆碎片一一浮现在她心中。她看到了人类纪元的最后一战,看到了飨灵占用人类身体的事实,但记得最清楚的,始终是那个永远沉着、缜密,永远温和地微笑着解决一切问题的男子。    先代与那男子的最后约定,是有朝一日,要在玉京再会。    待得北京烤鸭藏到鱼香肉丝家里,又听她说了这一切,时间已经很晚了。放在前一天,北京烤鸭绝不可能大半夜作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种事;可现在他已经动弹不得,而鱼香肉丝看着是个古色古香的美女,却惯不在乎那些教条。    “你怎么会是噬灵的?我记得,你的武器是一根烟杆,跑哪儿去了?”鱼香肉丝给他固定好了腿,才问到。    北京烤鸭觉察到这女子真是对身为噬灵的他毫无戒心;这叫刚刚众叛亲离的他稍稍放松下来,斟酌着略去了神君的部分,将自己的打算说给这女子听了。女子扬起眉毛,道:    “你可真是……这条路你回不了头的!”    女子的表情和语气都那么熟悉;北京烤鸭不自主地挑起嘴角,说:“嗯,本来就没想回头。要一起来么,鱼香?”    后世的那几代北京烤鸭在回忆到这段时,都恨不得将这个年轻而又愚蠢的他烧成灰。他们从未后悔成为噬灵,却一直后悔着把鱼香肉丝拖进这看不到尽头的漩涡。    那一代的他们度过了还算顺利的五年。他们辗转到了天城,在这个饱受堕神之苦的边陲之地大展身手。鱼香肉丝借着家族势力,造了一柄大烟杆作为法器,送给北京烤鸭,而北京烤鸭真正的伴生灵体则被藏了起来,连着五年都没有动静。    五年里面他们的感情也一点点地变化着。一开始只是因为先代飨灵之间的缘分而对彼此好奇着,到后来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没有情窦初开的浪漫或是生死与共的壮怀,跟后面几代相比,飨灵纪元初代的北京烤鸭与鱼香肉丝平淡到了极点,只是在一点一滴的琐事中发现,没有对方就是不行呢。    事情败露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去奈夫拉斯特查明原由了——连续五年都不用吃灵体的活灵,若是研究出这东西的组成成分,噬灵的问题也许真的能解决掉。    北京烤鸭的噬灵就在他们与朋友一起享用送别宴时失控了。当着天城数百双眼睛,那只小鸭苗化形,如同某种猛禽一般冲向了鱼香肉丝。北京烤鸭头痛欲裂,用尽最后的意志让小鸭苗转向自己。    灵体被撕裂的剧痛让他几乎昏了过去。所有来宴会的宾客都被吓傻了,看着那只灵力化成的小鸭苗生生将北京烤鸭的右臂啃出了白骨,连肉带灵体地吞进小小的身躯。    小鸭苗安静下来,散去形体。鱼香肉丝抱着北京烤鸭,面对数百双渐渐变冷的目光,召唤出了她自己的伴生灵体。    好在那时的天城并没有“龙纹殿”之类的大家族镇守。两个飨灵一路杀出天城,又一路被追杀到了玉京附近。救他们的反而是噬灵——那时,噬灵组成的“游击队”已颇有规模。史称“百年动乱”的黑暗年代正是在那个城市拉开帷幕,北京烤鸭与鱼香肉丝刚好见证了那个血腥的开端,甚至还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了几场大战中。    战争中最遭殃的还是平民。北京烤鸭和鱼香肉丝当时的实力远超其他特型,几乎没有什么考虑余地地就开始阻止双方对平民的屠杀——普通飨灵疑神疑鬼,噬灵则是看到非噬灵的就格杀勿论。虽然救一个,死十个,但当时的他们也只能做到那么多了。    阻止了好几年之后,他们的名声可谓坏到极点。对普通飨灵来说,他们是“狡猾的噬灵与跟着噬灵私奔的□□”,对噬灵来说,他们又是“为了普通飨灵把武器对准同胞的叛徒”。而他们愈发疲于奔命,终于在某个夜晚,北京烤鸭被曾经的家人打成了致命伤。    两个飨灵藏在玉京城后的枫叶山丘上。北京烤鸭看着了无生机的玉京,心里充满了不甘。到头来,他根本没能守护耀州,当年成为噬灵的决定,在现在看来更像个笑话。    “追兵好像退回去了。”鱼香肉丝搂着重伤的北京烤鸭,“那些真的是你的家人?下手够狠。”    “他们……以为前几天的爆炸是我做的……当然……要来追捕我了。”北京烤鸭吃力地说着。    “是追捕‘我们’。”鱼香肉丝皱起眉头。这些日子,北京烤鸭越发有与她划清界限的势头。    “呵……没错……”北京烤鸭颇为留恋地看着鱼香肉丝。他伤得太重,绝对撑不过今晚了——那些追兵也是确信这一点,才会离开的。    跟他那位前辈比起来,他实在是太过无能。相比之下,鱼香肉丝倒是颇有记忆里那上一代飨灵的风采。可惜跟着他东奔西逃这么些年,这个女子完全没有机会再去探寻过去,那个想要将“正确的历史”刻进史册的愿望,也早就遗落在不知道哪个角落了。    “鱼香,对不起……”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鱼香肉丝努力地笑道,“这些年我一直看着你。挺好的。再说跟着你,也算是见证了一段历史。”    “历史吗……这下我们两个……是不是也算……要遗臭万年了……”北京烤鸭笑道,“真是……对不起后辈啊……”    “不会的。”鱼香肉丝道。    “听我说……今晚傅家一定出去……追捕噬灵了……我们……一起去个地方……”    于是时隔十年,鸿渐神君再次见到了北京烤鸭。    “孩子……你怎么伤成这样了?”鸿渐神君感叹着,“灵体已经要消散了……抱歉,我无能为力。”    “无妨……”北京烤鸭放出他无力再拘束的小鸭苗,“只是想着,总要让鱼香,知道一点事实……”    “你安心。我定能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鸿渐神君冲那小鸭苗招招手,把它收在手中,“倒是你……你可曾后悔?”    北京烤鸭慢慢闭上眼睛。星星点点的灵力从他身体飞散出来——    “谈不上后悔,但,真是不甘心啊……”    鱼香肉丝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搂着北京烤鸭。现在,她怀里仅余衣物,而她送北京烤鸭的那根大烟杆,此时也当啷落地。    灵力溃散,灰飞烟灭,这便是这一代北京烤鸭的结局。    鸿渐神君叹了口气,翻手再召唤出一只小鸭苗。飞散在空气中的灵力光点如同找到了家,纷纷往这小鸭苗身上聚拢过去。    “这是?”鱼香肉丝奇道。    “京留下来的小东西……一共九只,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鸿渐神君拍拍手,那新的小鸭苗与原先那只小鸭苗一起消失不见,“我与京讨论过,特型的力量应当是代代传承的,而传承途中到底能留下来多少,全看运气。我把这一代北京烤鸭的灵力都收在那个活灵里了,下一代的北京烤鸭,应当能完整地继承这力量,也算是我对他的一点补偿。”    “神君为何要说‘补偿’?”    “鱼香啊,你该比我更清楚,耀州是多么注重‘传承’的国家。”鸿渐神君叹息道,“尽管如今它四分五裂,可是飨灵们对此的态度不会变。‘北京烤鸭’已跟噬灵联系在了一起,下一代的京,绝不会好过。”    鱼香肉丝听到此处,目光冷了一冷。其实,当北京烤鸭开玩笑说着“这下要遗臭万年”之时,她便隐隐有了一个主意。    “不会的。”鱼香肉丝直起身子,“我会把这个事实抹掉。”    “鱼香?”鸿渐神君一惊,“你……你要篡改史书?!”    这话由其他任何飨灵说出来,鸿渐神君都不会觉得惊讶。但鱼香肉丝是作为历史探索者现世的,若是没有对真相的探寻之心,面前的鱼香肉丝根本不会被缇尔菈承认为特型继承者!而这么一个执着与真实历史的飨灵,现在居然要扭曲本心?    “神君陛下。”鱼香肉丝轻轻放下北京烤鸭留下的大烟杆,“现在的耀州……不,现在的缇尔菈,已经没有会记录事实的史官了。我只是觉得,若每一代的‘北京烤鸭’都如初代那般立志守护这片土地,他们便不该背着个污名开始。即使是这一代,他也……不该就这么结束的。”    即使没有救得了这个耀州,鱼香肉丝还是亲眼见着北京烤鸭救下了那么多无辜的平民;即使一次都没有被感谢和理解过,“北京烤鸭”的那份初心也不应当被侮辱。现在的史官必然无法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那么,鱼香肉丝宁愿是自己去写他的历史。    “您曾经对北京烤鸭施展的那个法术,请对我也施展一遍吧。”鱼香肉丝道,“我想记住真实的历史,还有我即将犯下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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