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外来的大人物们都约好了要见自己一面么。这是黎瑶踏进藏书阁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藏书阁的一层并不藏书,而是辟出了座椅供弟子休憩阅读。现在,在紫烟山逗留了数日的贵客肖家家主正坐在窗边。楼中再无他人,寂静无声,只有书页偶尔翻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日光淡淡,照的楼内景物一片柔和。这个中年人似乎也洗去了平时的圆滑世故,透出些清雅之气。 黎瑶并不担心门派的秘典会被窃取,藏书阁内可以轻易拿到的书都是基础入门之经典,各个门派都大同小异,算不得什么秘密。门派真正的核心都被严密地保护在重重封印下,或者干脆采取口授心传的方法来传承。 肖烈抬起头来,温和地笑:“是黎瑶小友么?真巧。” 真的巧么?黎瑶自然是不信的。堂堂家主,有什么理由来这里翻对自己来说再基础不过的典籍?说是守株待兔还差不多吧。不过这家主既然刻意要营造一场偶然相遇,黎瑶也没必要驳了他的面子。她既然冠着“黎”这个姓氏,无论面对什么,即使内心想把茶杯扔在对方脸上,也只能笑得款款大方,毫无瑕疵。 她礼貌地微笑:“真巧啊。您认识我?” “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并不难认。” 黎瑶有些诧异。像她这种年纪出身,修为又小有所成的女修,并不缺人惦记。所以一旦遇到外面适龄大家的修士们,少不得会找她旁敲侧击,为自家小辈说合一二。所以惯常的寒暄必不可少。然后随之而来的一定是看似温和慈爱中透着打量和算计的眼神,让黎瑶觉得自己仿佛是案板上一块待价而沽的猪肉……不过由于父亲威名赫赫,大家都喜欢说:“有乃父之风。”说她像她母亲的,这倒是第一个。 “听说你是这一代的双星之一。”肖烈微笑,“不愧是你母亲的女儿。当年她以明艳的容貌和过人的天赋闻名于各门派家族之间。很多长辈都说,她是个能为家族带来繁荣的人,而年轻人们都暗中爱慕着她,觉得她是倾国的名花。” “家母早逝,关于她的事我也不太清楚……”黎瑶迟疑了片刻,黎夫人早逝,很少有人对她提起她的母亲。所以黎夫人虽然是她的母亲,但在她心里只是个苍白的影子,如同用极淡的水墨晕染开的人像,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更没有什么张扬华美的时刻。 她又有些好奇,“她当年也在紫烟山当过弟子?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令堂当年在紫烟山上与先皇后齐名,‘双星’之称自此始。一人孤傲如深秋白菊,一人妩媚如盛春海棠。”肖烈轻轻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只有她们的美貌仍在被传颂,又有谁记得她们曾经也是出色的修士呢。”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什么,黎瑶的心微微一动。 “我的妻子是她们的师妹,我记得她远远看着你的母亲,眼神中满是向往之色。对我说,这样的荣光才是值得人追随的啊。”面前的肖烈仿佛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中。他保养得颇好,但这一刻却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他已经老了,眼神中流露出一点对某些不可追回的时光的缅怀,“然后我安慰她说,不同的女子有不同的美,海棠纵使妩媚,但若是世间只剩了它一种,也会显得乏味。” “尊夫妇真是鹣鲽情深,想必夫人和您很是恩爱吧。” “曾经非常恩爱,”肖烈脸上露出温柔之色,然后又表情又变得淡淡,“但现在她已经死了。” 他注意到黎瑶有些尴尬的脸色:“不用觉得自己失言。毕竟没有人一见面就会揣测对方的妻子已经逝世的吧。要真是这样,倒是恶意昭昭了。更何况,是我先和你说起的。” 他抬手抚摸着一旁的茶盏:“人一上了年纪就喜欢回忆往事。今天只是恰好遇见,和你提及而已。小友不觉得烦闷我就很欣慰了。我的妻子也是紫烟山的门徒,当时第一次见她就是在这座藏书阁,当时我迷了路转到这里,隔着雕花的窗子,突然看到她的侧脸。心想,这就是我想携手一生的人了吧。我还记得那一天她的发间簪了一朵杏花。” 黎瑶默然。这种话题太过私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特意和自己说这个。难道下一瞬他会握着自己的手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和妻子相遇的故事,不如见一见我的儿子?他会和我一样对妻子好的。”或者说这位家主实际上并不介意被人知道这些? 她勉强回应道:“没想到我的母亲和尊夫人还有同门之谊,可谓有缘。” “有缘谈不上。你没有发现过么,很多古老世家的女性不会留在本门,而是会来紫烟山修习。” 黎瑶思索片刻,点头赞同。比如颜芳菲,比如她自己。 “但是她们都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时间一到,她们就会离开。你听说过么,紫烟山被称为仙门世家女修的‘匠作处’。” “匠作处?” “对,即使出生于仙门世家,女修相比于男修更难有所成,本身人们就不对她们报太大期待吧。所以女修更多时候是一种珍稀的婚姻资源,一种……财物。名门的女修带着本门珍贵的血液嫁给另一个古老显赫的世家,她们所被期待的就是当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生出一个有天赋的继承人。”肖烈淡淡地说,“如何证明这个女修的确拥有值得期待的潜能呢,那么就去紫烟山吧。那里会把你培育成一个窈窕淑女,会教给你礼仪修养,如果你恰好又拥有不错的修为。那么当你走出紫烟山门的那一天,各家的庚帖会像雪片一样飞过来。” “如果说女孩们在入门前都是一块块璞玉,那么当她们离开之时,就已经是玉器了。这样的问虚一门,不就是匠作处么?区别是,有人是稀世的美玉,有人路边花几钱银子就能买到。” 黎瑶的心一沉。仙门轻贱女修古来有之,但都是彼此心领神会,嘴上却是一片冠冕堂皇。面前这个家主倒是直言不讳,丝毫不担心会冒犯自己。 她有点不懂肖烈的来意了,如果是为小辈寻找一个合适的妻子,这个话题可以说是十分不合时宜。难道他真的只是和自己偶然相遇,然后话了话家常,顺便告诉自己他和爱妻的故事?黎瑶绝不这么认为。那么,他真正想告诉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直到肖烈告辞离开,这样的疑虑仍然萦绕在她的心头。 黎瑶的目光投到桌上的书卷上,肖烈并没有把他读的书带走。犹疑了片刻,她向那本书伸出了手。 她没有注意到,空气仿佛滞涩了一刻,又重新流动起来,杏花盛开,鸟儿婉鸣,正是一派大好春光。 肖烈信步走出藏书阁,他像是很熟悉一般,分花拂柳,自在地穿梭在回廊楼阁之间。最后,停在了一棵巨大的杏花树下。 术法被无声释放,排除了任何被人撞见的可能性。年轻人从肖烈的身后走出,周身像是永远笼罩着浓黑的雾气,看不分明。 “上一代的‘双星’是被禁忌的话题。”黑影低声道,“为什么您会突然对她提起?” “禁忌么……被藏得再深的秘密也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肖烈冷笑, “再说,难道她是‘无关系之人’吗?” “可是……您的暗示是否太过直接?她只要稍微查一查,就能知道一切。” “有什么不好么?我可是比谁都盼望着她知道一切的那一刻。” “她会觉得您别有所图。” “别有所图么?可是问虚上下,又会有谁觉得我别无所图。何况我的确是有所图而来的啊。” 肖烈笑笑。 他突然问身后的年轻人:“今年很特别,你知道为什么么?” “是因为……”年轻人迟疑了片刻,“海市要重开了么?”年轻人内心有点不屑。海市一向避世,当前修真一界,几乎没有任何名士出身于海市。实际上,海市是否能成为修仙五大家之一也一直为人所争议。 “别小看海市啊。”肖烈似乎看透了年轻人内心的想法,“年轻人们总觉得自己能傲视一切,看轻一切。觉得老年人都保守腐朽。但如果海市真的如此无用,难道其他仙门就不会窥伺着取而代之么?你可能在年轻时看轻海市,但是在年老之时,你会昼思夜想希望能得到海市的请柬。 “许多被海市招待的客人,最后都成为了撼动天下之人。或者说,正因为他们能撼动天下,才能成为海市的座上宾。这一点,就值得人们趋之若鹜了。” “您觉得,黎瑶一定会是今年的客人之一么?” “现在的她还不好说,如果是知道自己身世的她呢?你看见她的刚才初见我的眼神了么?她应该很厌恶自己像货物一样被男修的长辈们挑选吧?但她面上还是笑得落落大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 肖烈笑得意味深长:“其实,她本来就不会是这样的命运啊,也许会更好,也许会更糟。毕竟,黎谨言会放任她当一个普通人么?她需要助力,可是她必定控制不了黎谨言。所以我也在给她一个选择,黎家不会成为她的后盾。但肖家可以给她帮助。” “既然火焰注定要烧起来,那么就让我们来点燃。总比等到烈火烧到了自己的地盘上才手忙脚乱地补救要好吧。” “为什么要帮她到这个地步?有天赋的年轻人,也不止她一个。” “帮她么?她可是我要报复的人啊。” 肖烈抬头看着如雪般的杏花,眼中有些朦胧,像是在隔着时光,注视如晨露般缥缈的幻影。 “很好的杏花啊。”他喃喃道。他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狰狞。谁也没有看见,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有困兽要挣脱囚笼而出。 年轻人默默看着肖烈的背影,没有说出内心的疑虑,烈火真的会燃起来么?万一这烈火最后连点火之人都无法控制呢?还是说,哪怕自己烈火焚身而死也没有关系? “后山,查探的怎么样了?”肖烈像是想起了什么,向年轻人问道。 “这几天并无异状,如果有真有特殊的阵法,恐怕朔望这两日可能性最大。” “继续查探。”他慈爱地拍着年轻人的肩头,“这几日辛苦你了,家族果然还是要交到你们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手上。” “是。”年轻人面无表情,低头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