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修瓦尔的英雄 (一) 八年前。 黏糊糊的鲜血从士兵手臂上破裂的动脉中汩汩流出,顺着沾满泥尘脏兮兮的手臂流淌下来,染湿了由依紧紧按着他的双手。 耳边是伤员痛苦的呻-吟,少女抓着对方胳膊的手指因此微微滑动。金发碧眼的女医生拿着针管迅速走了过来,没有一句多话便是一针镇定剂下去,伤员的力气顿时软了下去,墨绿色长发少女轻轻出了一口气,小心地松开了手。 “多谢了,由依。你也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老在这里帮我们也不是办法,你差不多应该去吃点东西休息了。” 莎拉·洛克贝尔一边头也不抬地说着,一边熟练地从白色的纱布下取出酒精棉给手术器具消了消毒。微微有些刺鼻的酒精气味钻进少女的鼻腔,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我没事,洛克贝尔夫人。这点小事对我——” “少校!少校!!!” 少女话音未来,一阵熟悉而急促的呼喊声猛地自医疗营帐外响起,棕发漂亮的女狙击手雅斯托莉亚连报告都没有说就猛地掀开门帘冲了进来。她在门口的地方像是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似得停了停,然后三两步迅速地冲到了由依的身侧。 双手沾满鲜血还没来得及清洗的少女一个没反应过来,被她一把按住了肩膀——那是一向遵守纪律的雅斯托莉亚极少做出的越级动作,而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欣喜也是由依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 “什么——” “伊修瓦尔要投降了!” 几乎高兴得要忘记了纪律,雅斯努力压低声音在由依的耳边这么说着。洛克贝尔夫人和由依之间只有一个拳头的间隔,她手中的镊子夹着刚刚从士兵伤口中取出来的子弹,突然一个颤抖敲打在铁盘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落响。 她完全没有掩饰自己心情的意思,迅速地转过头迎上了由依同样微微有些怔忡的视线,碧蓝的眼瞳中水光盈起,似乎下一秒就要流下眼泪来;雅斯托莉亚在一边一把抓住了由依的手臂,将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我刚刚看到了,伊修瓦尔族的族长带着一群伊修瓦尔人好不容易进了营地,自愿被军队的人缴了械,现在正往大总统那边去!” 就像是有烟花在她那被鲜血和泥尘冻硬的大脑里炸开,一向聪颖的由依只觉得想冲出营帐外猛地吸一口那夹着砂砾的干燥空气。过了三秒,她才在雅斯和莎拉殷切的视线中反应过来。 ——雅斯只是士官,级别不够;而莎拉作为非军队所属的医疗人员,除非给重要人物疗伤看病,否则是绝对不允许接近大总统的所在的。在场这几个人当中,唯有她勉强算个校官,是直属于大总统的国家炼金术师…… 由依整颗心几乎立时飞出了帐子。她把脏兮兮的手胡乱在一边的脸盆里搅和了一下,就着医疗人员专用的白大褂擦了擦,“我去去就回!” “莎拉,我刚刚看到——” 抱着一箱药品,喘着气一路小跑回来的尤里·洛克贝尔奋力掀开营帐,话说了一半差点和由依迎面撞上! “危险啊!什么事情这么激动……”洛克贝尔先生刚说到这,就听见自家夫人也用一种同样激动的声音在后面喊着:“白大褂、白大褂,由依!记得穿军装去啊!” “哈?”尤里医生一回头,就见墨绿色长发的少女甩手扔过来一件白大褂,手忙脚乱的接住;洛克贝尔夫人也不顾他一身的沙尘,旋风一样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莎拉?”尤里医生随即看到了站在一边的雅斯托莉亚,迅速明白过来,压低了声音:“你们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尤里!雅斯托莉亚小姐刚刚说了……我的天,这真是太好了……” 激动的泪水终于在丈夫的怀中流了下来,洛克贝尔夫人将头埋入了爱人的臂弯,声音呜咽:“我们可以回去了!妈妈,还有我们的温莉小宝贝,我的天,我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不知道她还能不能一眼认出我们……” “是啊。” 将手中的医药箱在地上放稳,尤里医生转身也紧紧搂住了妻子,连续工作了几天没能合眼的疲惫面容上泛起了一抹真心的笑容,他侧过头,看着帐篷外远方滚滚焦烟的伊修瓦尔土地,喃喃着叹了一口气,“终于……要结束了吗?” 这场,已经让太多的人失去太多事物的,战争啊…… (二) 她像一只出笼的鸟儿般穿过营地,有什么东西宛如悬挂在额头的前方,激动雀跃地仿佛要冲出颅骨,朝着大总统营地的方向、朝着中央市的方向飞去。 ——没错,飞。就是飞。那是一种比她抱着受伤战友、咬紧牙关一鼓作气从被炸塌的建筑上一跃而下借助风力缓冲时,更无限接近于“飞”的美妙感觉。 她甚至已经在心底暗暗想着,和格蕾西亚一起去里森堡拜访洛克贝尔一家时,一定要让姐姐带上她最拿手的苹果派,配上莎拉口中颇为怀念的牛奶炖菜,想必十分合适…… “请问您刚刚说的话是大总统阁下的意思吗?菲斯拉准将!!” 少女的脚步应声停下。她抬起头看向前方,站在大总统营地外背对着她、大声吼出刚刚那句话的男人。 “修斯……?” 站在靠近人群外围的地方,戴着白色兜帽外套的莉莎·霍克艾抱着狙击枪正关切地抬起头想要看清情况,听到了这一声,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因为和雅斯是同期的原因,莉莎对这位年轻的少女军官也颇具好感,刚准备礼节性地抬起手打个招呼,就听到了人群的中心,那位菲斯拉准将凶狠而难听的怒骂声—— “那是我的命令!谁允许你们擅自将这些伊修瓦尔猪猡放进来的?!赶出去!好不容易才拿下的优势,给我继续冲锋!!修斯上尉!你想要违抗军令吗?!” 一股冰冷而不祥的感觉,顺着胸腔到喉咙的线条缓缓升起,在到达头部的瞬间却莫名变成了炙热滚烫,名为愤怒的情绪。 “如果可以就这样结束战争难道不好吗!?”握紧了拳头,修斯咬紧牙关,碎了一半的方片眼镜之后,黑棕色的瞳孔中泛出痛苦的光芒——那是即便之前菲斯拉准将让他去执行几乎必死的冲锋任务他都没有反驳过一句,但是现在:“准将阁下!大家都已经——” “你没有听到我的命令吗修斯上尉!!”根本不给修斯把话说完的机会,菲斯拉准将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瞪着铜铃大凶恶的眼睛,一边挥舞着粗短的双臂一边唾液横飞地怒吼着想要驱散周围的军人们,“都在看什么!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们!?都给我去冲锋!杀敌!把剩下的阵地都抢过来!你们以为军队养着你们这群饭桶都是为了——”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是一把半新沾着些许锈迹的左轮手-枪,枪口直直地对准了菲斯拉准将的眉心,而握着手枪的少女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瞳深处,有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光芒。 “你,你……希尔斯你竟敢……!” “闭嘴,然后滚开。让他们进去。” 那股直冲而上的血液挤压着少女用以思考和自制的大脑,那些从战场上流到营地里的鲜血浓缩成了焦黑色的精神药剂一般。她的声音战栗着,但拿枪的手却没有半点动摇,没有握着枪的手一把推开了试图阻拦自己的罗伊,沉冷的声音比枪-口处的金属光泽更森然几分: “不然,我就让您这位躲在战场后方除了吼骂伤员之外什么都不会的阁下,见识一下我这人形兵器的胆小鬼,敢不敢开这一枪……” “砰——!” “小心!!” 灰黑色的硝烟从枪-口散出,有那么一瞬间,由依也以为那一枪是朝自己开的。 她被修斯一把抱着脑袋按在了地上,握着枪的手一抖,手-枪落地,在满是沙尘的地面上滑出好一段距离。 来人的手中的步-枪枪口还冒着烟,他分开人群向中心处走开,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让开了道路;而就在那人高大魁梧的身躯站定的同时,少女听到了身后,菲斯拉准将壮硕的身躯轰然倒地的声响。 “可、可恶……!格兰你这家伙,你竟敢……!” 腹部的致命伤口源源不断地从男人的紧按着伤口的指间,他在地面上苟延残喘咒骂着,匍匐的动作之间在地面上拉出了一长条深红色的血迹。菲斯拉猛地想起了什么,看向了坐倒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由依,伸出手朝着少女探去:“救、救命……!希尔斯,你不是医生吗?快、快救我……” 格兰上校一动不动地站着,黝黑的皮肤上看不出表情,他既没有阻止菲斯拉也没有向由依下命令。墨绿色长发的少女坐在地上,条件反射伸出想要去救治的双手,突然就那样顿在了半空中。 棕色的皮肤,深红色的眼瞳。 那些或老或少的伊修瓦尔人,就这样被绑着双手,强压着愤怒和不甘死死地盯着亚美斯特利斯军队的这一出闹剧;唯有为首的伊修瓦拉教最高负责人罗古·罗乌大僧正低垂着头,沉默等待着结果。 “希尔斯少校,你不为菲斯拉准将查看一下他的伤势吗。” 格兰上校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由依那停顿在半空中的手微不可查地僵硬了几秒,最终落回地面,然后坚定地握住了自己先前掉落在地的手-枪。 看着少女变化的动作,修斯有些于心不忍地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被身侧的罗伊不着痕迹地伸手按住了肩膀。黑发的焰之炼金术师轻轻摇了摇头。 【在前线,大概只有残酷才可以拯救更多人吧。】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初来阵地,曾经对马尔科老师抱怨过诺克斯医生没有让更多伤员搭上回程火车时,老师摇头叹气说出的话。 不让剩下的伤员上车,是为了让列车能够按时返回运输更多的补给,使得前线的士兵可以减少下一阶段的伤亡。 当她作为人形兵器冲在最前线,咬牙杀死一个个伊修瓦尔反叛-军,夺取一块阵地,那些原本要作为前锋的士兵很可能就因此幸免于死亡。 所以,现在…… “来不及了。” 墨绿色长发的少女站起身,听着身后准将阁下一点点衰弱下去的呼吸声,头也不回一字一顿地说道:“流弹击中了要害,我也无能为力。” …… (三) “——佐尔夫·J·金布利!!!” 干达战区的指挥帐内,金布利只来得及听到那一声尖锐到有些破音的怒吼声,不及回头就整个人被猛地揪起领口摔在了会议桌上。久违地感觉到了少女这样直冲自己而来的怒火,尽管额角被撞得生疼,金布利还是难得好脾气地举起了双手——说起来,他还真记不起自己最近哪里有得罪了这位同僚大小姐。 “是不是你!!!” 一把擒住了男人的左手扭到了背后,同为炼金术师的由依同时将金布利的右手掌心朝上按在了桌上,咬牙切齿地用胳膊肘把他试图挣扎的脑袋再度按回了桌上:“莎拉姐和——洛克贝尔夫妇,是不是你和你的手下……!!!” 她的衣袖上还残留着鲜血,冰冷的双手带着些许微湿的寒意。在看见洛克贝尔夫妇尸体的那一刹那,少女疯了一般地扑上去想要用医疗炼金术进行挽救,可,最终却只是颓然的徒劳。 她知道金布利身边的那个军官一直认为在干达地区坚持将伊修瓦尔人和亚美斯特利斯人一起救治、坚决不肯撤离前线的医生夫妇是个绊脚石,对他们多次抱怨;所以,当她得知干达地区被攻陷的同时,洛克贝尔夫妇也罹难的消息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金布利执行了那个军官的命令,将洛克贝尔夫妇杀害了。 如果是那样,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 脑海中响起了洛克贝尔夫妇提到女儿时幸福快乐的笑声,还有他们对于战争结束的殷殷期待——差一点,就差一点,他们就可以看到战争的结束了,就可以回去家乡与家人团聚,但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最后的几天里,身为非战斗人员的他们居然……! “嗯……我承认,我的确考虑过普歇尔中校让他们‘偶然’丧生于战火之中这个解决方案。” 清楚地感觉到少女压着自己后颈要害处的手臂猛地加大了力道,金布利坦然道:“但是很可惜的是,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在了伊修瓦尔人的手上。” “在战争中消灭敌人,这是我们军人的使命;救治人命,是医生的使命。他们贯彻了自己的信念和使命直到死亡,是真正意志坚定、值得尊敬的人。” 缓慢地拉长了语调,金布利趴在桌上,微微抬起头一边回忆一边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希尔斯你在上前线之前一直服务于军医部,和他们认识也不奇怪。啊啊,稍微有点羡慕你呢,如果可以,真希望也能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见到他们啊——” …… 【“真希望战争马上就结束啊!每一天每一天地祈祷着,等到我们治好最后一个伤员,我们就立刻回去里森堡……失约了那么多次,温莉会生气吧?但是如果就这样丢下伤患逃回去的话,那孩子肯定会更加生气的,哈哈!”】 坐在伊修瓦尔坑坑洼洼的沙漠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手术的尤里医生靠着医帐的门口坐了下来,在橘红色的夕阳下疲惫地笑着,对上由依微微有些困惑的眼神,突然万分开心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随身携带的相片。 【“啊对了,都没来得及告诉你呢。温莉是我和莎拉的宝贝女儿,看!是不是很可爱?长大之后一定和莎拉一样,是个大美人!”】 【“啊真是的!老公你在和小由依胡说些什么呢?真是!”】手里拿着毛巾,莎拉凶巴巴地在爱人的脸上一顿猛擦,同时抬起头看向了由依:【“不过就像尤里说的,作为医生,我们怎么可能丢下自己的伤员呢?‘洛克贝尔家的女人就是要有毅力和胆量’——总是这样教育那孩子,自己可得做个好榜样才行呢!”】 记忆中被时光洗磨为黑色两色的笑容融化淡去;而那张从尤里医生尸体上掉落的照片上,曾经青涩稚嫩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老相片上黯淡的笑容被现实重新着色。八年之后,温莉·洛克贝尔果然如尤里医生所说那样,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少女,从眼瞳到轮廓,处处都是莎拉夫人的影子。 “你的父母,是我见过最值得尊敬的人。” “在东部的内乱里,或许只有他们才配得上【伊修瓦尔的英雄】这样的称谓吧。” 抓着军部专列的扶手,穿着深蓝色军服的由依动作突然一顿,伴随着一声火车悠长的呜鸣声,温莉和爱德华一行人乘坐的列车缓缓发动,朝前驶去。她抬起头,夕阳的颜色恰好与记忆中尤里医生递给她照片时一模一样。 “‘洛克贝尔家的女人就是要有毅力和胆量’吗……” 微微一笑,由依突然收回手,在列车士兵有些不明所以的视线中站直了身子,对着缓缓开动的列车抬起手臂,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一路顺风……可以的话,余生都请一路顺风,温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