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兰轩内,阿言默不作声地将古琴、小黑瓶和一个缠枝莲纹胭脂盒子收拾整齐。
秦水墨见她眼圈红红,初始倒不在意,想是又受了门口护卫的气。一时却又见她将前厅双鱼吉庆柜打开,不知寻了件什么物事,背了自己在那西边黄梨木窗子地下仔细翻看,双肩隐隐抖动。
秦水墨心知自己今日一去,不知几时能会还,心中也着实放心不下阿言,便走了近前去。
阿言听得身后脚步声,忙一侧身,将手中物件笼入袖中,又取出手帕在面上拭了一下,方才回身向秦水墨施礼。
秦水墨见她面上泪痕犹在,袖中之物却露出雪白一角,上面坠着几点鲜红翠绿,便道:“是何物引你伤心?”
阿言咬咬嘴唇,将袖中物取出,摊在桌上。
秦水墨细看却是雪白的蜀锦上绣着一支半开芍药,倒是活灵活现,生动精致。
秦水墨问道:“这是芍药的绣工?”
阿言答道:“回夫人,是。”
秦水墨道:“你们几个女子,倒是只有她做得成这份安静。所谓绣工,经纬之间绣的本是女儿家的心事。凭着这份绣工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
阿言却忍不住眼泪直落道:“难得夫人不怪罪她,可她竟是个命薄之人,没那个福分了!”
秦水墨轻声道:“可是得了重症暴毙?”
阿言红了眼圈点头道:“今早厨房的小环送粥来,我才听说,自打十几日前回了家便一病不起,没几日就走了。”
秦水墨心中一凛,想来张玉若不是单单大小姐脾气,那诗书礼乐之下还有这般狠毒的算计,利用过的棋子便舍弃,当真半点情分不留。
秦水墨抬头望出窗子,重重王府之上的天空几只雀儿划过。这一重重的房子里有多少权谋,算计和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些黑色的秘密绵延数十里,从巍峨高耸的皇城到天安城一座座的高门宅邸,不知活生生要吞了多少人的性命才能罢休?
低下头再看那蜀锦上绣着的芍药,点点殷红都是女儿家的心头血。
秦水墨抚着那方蜀锦道:“一根蚕丝从收了蚕茧,到缫丝,煮茧,抽丝,生丝成绞,牵经,卷纬,投梭织绸,脱胶,染色,道道工序繁复,最后熬着时辰细细密密地待在这里,方成一幅绣品。每一根丝想待在那里,却是由不得自己的。人亦如此。”
阿言道:“夫人的话,阿言又不明白了。丝是死物,怎能和人相比?”
秦水墨叹口气,替阿言理理鬓角的乱发道:“我幼时跟在师父左右,也跟随师叔学习女红。师父师叔和师兄弟们是从不穿绸的。你可知一根丝便是一条性命,满身绫罗便是千万的性命。所以我自幼练习女红也是用的棉线,故而绣工也拿不出手。”
阿言抬头道:“夫人您是读过书的,您讲的话阿言不甚明白,依阿言看,蚕儿的命是在人手里攥着的。”
秦水墨点头道:“那人的命呢?”
阿言不自主地向东厢望了眼道:“在别人的手里攥着。”
“那些攥着别人命的人的命呢?”
“那——大抵是在皇上手里攥着!”
“那皇上的命呢?”
阿言忙跪下,一身冷汗道:“阿言不敢乱说。”
秦水墨淡淡一笑扶起阿言道:“反正也不在他自己手里对吧?”
阿言不敢再答。
秦水墨双眼透出冷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谁又真的能一经一纬织出自己的命呢?”
阿言想到昨夜秦水墨吩咐将古琴、胭脂盒和小黑瓶一并收拾了,眼中透出不安道:“夫人,您今日和阿言说这么多,我怎么——怎么觉得——您是要出远门似的——”
秦水墨笑笑:“不过陪表姐回门而已,能到哪里去呢?就算要走也要看阿言嫁个如意郎君才好放心走呀!”
阿言耳根子通红,转身仍去收拾。
秦水墨心中一叹:终是要离开这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