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场景依旧刺痛他的神经,河底的泥沙久久不能沉淀,湍急的河水被搅浑成砖红色,分不清溅上的究竟是泥浆还是血水。 ——视界里惊慌的人群。 浓烟从村子的方向升起。 拳打脚踢从他怀中挣脱的男孩,疯狂往回奔跑。 他没能阻拦。 ——面露不屑的敌人。 手臂被一个老妇人死命拖拽,仿佛他是汹涌洪水中惟一的救命稻草,强烈的求生欲让原本和善的脸庞扭曲。 声嘶力竭的呼喊。 早已顾不上平日的伪善,在死亡面前纷纷化作野兽,互相拉扯、推搡、争夺,拼尽全力也要攫取活下去的机会。 ——第一次,强烈的、想要守护所有人的愿望。 他的抉择是正确的吗? ——实现不了的愿望。 一次又一次地质问自己。 ——枷锁。 特纳从未打算凭实力击败自己,他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打败黄金圣斗士,他所作的一切,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顾不上特纳,他转身冲下台阶。 冲下楼梯的那一刻,再一次目睹地狱。 埋伏在梯下的冥斗士全被一击毙命,倒在血泊中的敌人胸口插着锋利的金刃,在昏暗的走廊上如同呼吸般微闪。 血流成河。 “雅典娜大人!” 紫发女孩背对哈斯加特,猩红的血液染红白色长裙,血花蔓延至肩膀,就连紫色的短发也不能幸免,肩膀在发抖。听到哈斯加特的呼喊,她肩膀一顿,回过头,失神的眼眸在触及哈斯加特目光的一刻,突然闪烁起来,眼泪随后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您受伤了吗?!” “不……这不是我的血……” 她的左脸已被鲜血染尽,眼泪划过尚未干涸的血迹,混杂血水而变为赤红,仿佛淌下滴滴血泪。 哈斯加特这才注意到,她的一只手正紧紧握住金色的权杖,而另一只手—— 他屏住呼吸。 “埃利诺她——” 如同绷紧的弦,黑发女孩趴在萨沙的腿上,后背已被鲜血浸透,狰狞的伤疤从背脊撕裂到右脖颈,脂肪外翻,汩汩地往外流血。她的眉毛痛苦地纠结在一起,嘴唇被牙齿咬得渗出血。 “救救她,阿鲁迪巴……她,她是因为我才……”萨沙哽咽得词不成句,“尼姬、尼姬她也救不了埃利诺……”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哈斯加特连忙扯下身上的衬衣,撕成长条,代替绷带试图为埃利诺止血,可汹涌外流的血液染红白色的衬衣,也不见停止。 ——伤口太深,失血过多。 哈斯加特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突然,埃利诺用最后的力气抓住萨沙的手腕。 “雅典娜……大人……” 萨沙一怔。 “请您……一定要阻止特纳。” “我明白,那……那是不对的。”她因为血液剧烈的流失而开始抽搐,话语变得含糊颤抖,“是错误的啊……” 殷红的鲜血从她嘴里涌出,她的眼神开始涣散。 “对不起……对不起……” “求你别说话,埃利诺……求你……” 她握住少女冰凉的手指,嘴唇因为害怕而哆嗦,连音调都变了。 “对不起……” 眼泪从她眼角簌乎滚落,滴在萨沙的裙上。 “那是不对的……” 无力阻挡眼泪的滑落,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死人是不能复活的,可是……可是我们不能没有她……” ——我们不能失去她……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父亲,妈妈和特纳是她全部的幸福,她不能失去他们。 哪怕这两个月的幸福是虚假的。 注意到一旁的阿鲁迪巴,她瞪大眼睛,没意料地哽咽起来。 来自灰白色海洋的船只。 黑色的棺椁。 痛哭的亲人。 “阿鲁迪巴大人……我……” 她因为身体的痉挛而被喉咙里的血液呛到,“唔咳……咳……” 更多的血从嘴角溢出。 “不……不……埃利诺!” ——对不起…… ——对不起! 她竟说不出口! 滚烫的泪水滑过冰凉的脸庞。 哈斯加特沉默地伸出手,用不大的力道解开埃利诺捏紧的拳头,手心留下一道道指尖掐出的血痕。 墨绿色的眼睛笼罩进深深的迷雾中,里面像是旋涡一般,将复杂的情感吞噬殆尽。 她停止咳嗽,似乎是呆愣住了。 ——「你不想让你母亲活过来吗?」 ——「只要让我见到雅典娜。」 雨后的台阶。 清凉的风。 金色的身影。 温暖干燥的手掌。 ——「你还在犹豫什么?!」 ——「雅典娜帮不了我们!」 她慢慢松开咬紧的嘴唇。 口腔里满是黏稠的血液,充盈着腥甜的味道,她忍住喉咙里作呕的冲动。 “阿鲁迪巴大人……”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 ——既不是失望,也不是愤怒。 “我一直想对您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哈斯加特埋下头,尽力听清她含糊的话语。 “我一直想……” 阳光从树缝中倾泻下来。 路过金牛宫,停下脚步,站在殿外高耸的爱奥尼亚石柱旁,看到白色的野雏菊盛开在如同绒毯般青绿色的草地里,零零落落地铺散,仿佛化不尽的残雪,小小地撒落在大理石块周围。 而在山崖边孤独、静默的金色背影,会被夕阳映照成暖橙色,融化成梦境里一条温暖的河流。 有时候,她路过竞争场旁边的小树林,看到遍野的花海,一眼望去便能辨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不认识的小孩子把编好的花环戴在他头上。他先是一愣,之后在孩子们的感染下放声大笑。 “谢谢您……” ——谢谢您,当时救了我。 他一定不记得了。 某个雨后,差点从湿滑的台阶上摔下去的女孩。 她的眼睛最终失去神彩,变得晦暗无光,手无力地垂下。 “埃利诺——” 听不见了。 哈斯加特怔忡地半跪在地上。 ——救赎吗? 紧闭眼睛的黑发少女,脸上沾染的血液和狼藉的泪水。 ——不。 ——愤怒也好,失望也好,更多的却是悔恨。 ——悔恨自己的过错。 ——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 “埃利诺,你醒醒!!醒醒啊!!” 萨沙哭喊着。 “你醒醒!求求你,不要死!!” 埃利诺紧闭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不要——不要——” ——无法守护的过错。 他捏紧拳头,垂下头,咬牙忍住心脏的疼痛。 鼓动的生命之河。 河水中传来如同脉搏的振动。 一声,接着一声。 听觉被无限放大。 隐隐绰绰地能看到一个金色的身影。 黑发少女赤脚向前行走着,慢慢地,那个身影变得清晰起来。 黑色头发的青年站在光芒的尽头,冲她伸出手来。 她渐渐明白过来。 缓缓伸出手,回握青年的手。 ********** 特纳·奥林失踪了。 连带着他们母亲的尸体一齐,就在哈斯加特到萨沙她们身边,直至埃利诺逝去的这段时间之内。 萨沙从那天之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没有哭闹,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发呆。哈斯加特和教皇询问过她脖子上瘀痕的来源,可她只是摇摇头,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虽然消除了圣域存在的叛徒,但一切似乎变得更糟。 ——「谢谢您,当时救了我。」 埃利诺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徘徊在哈斯加特的心底。 她为什么道谢? “哈斯加特?” 他猛然回过神来。 “是。” “真少见,你居然走神了。”教皇坐在在座椅上,三重冠下苍老的脸露出一丝无奈。 “抱歉,赛奇大人。” 他垂下头。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问的?” “……是。”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问一问。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那个人……前任的天蝎座,真的是埃利诺和特纳的父亲吗?” “我以为你会问,是不是正如那个少年所说的,是我派伊利亚特处决了他。” 哈斯加特眼眸黯淡下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只是觉得,伊利亚特大人不会做这种事,当然,您也绝不会下这样的命令。既然一直未对外公开真相,您必然有您的考虑,或者说难言之隐。” “的确,当时事发突然,他触及到圣域最为隐秘之事,当年的黄金圣斗士尚且知情,可你、希绪弗斯和阿斯普洛斯虽列候补但毕竟太过年幼,其余的圣斗士也尽然,所以我和白礼决定先将此事隐瞒,只对外宣称他已死亡。事隔十五年,身为黄金圣斗士的你也该知道真相了。” “萨菲利当时——”教皇叹了口气,“他将猩红毒针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他是自杀的。” “为什么——” “他想要唤醒波塞冬,让波塞冬执掌大地,代替雅典娜守护人类。而唤醒波塞冬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在圣域历代的记载中,波塞冬已经沉睡成百上千年,期间曾有一次,圣域想要寻求波塞冬的帮助,当然那也是唯一一次,雅典娜与波塞冬的联手——唤醒他的方法有两种,其中一种,是利用他的七个海将军。海将军是唯一自神话时代开始就和他相联系的人类,他们能找到隐秘的海界入口。只要让海将军撕掉雅典娜的咒符,自神话时代流传下来的羁绊会让波塞冬立刻苏醒。但普通人,与波塞冬没有任何联系的人,就算撕掉咒符,也不一定能让波塞冬醒过来。他已沉睡数百年,没有强烈的呼唤,是不可能轻易醒来的。” “这一世,海界的入口被布鲁格勒的统治者,加路西亚的家族看守。萨菲利,他与波塞冬没有任何联系,普通人类想要立刻唤醒波塞冬,只能选择第二种方法,那就是献上最珍贵的祭品。” “萨菲利擅闯占星阁,偷看历代教皇的记述,知道了那种方法。” “他选择牺牲自己的性命来唤醒波塞冬。”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若不是伊利亚特唤醒了一直守卫在冰原的前代水瓶座克雷斯托大人,恐怕我们首先面对的敌人,就是波塞冬和他来自海底的军队了。” 赛奇再一次露出无奈的表情。 “我和白礼想要隐瞒的,就是这种唤醒波塞冬的方法。” 哈斯加特走到慰灵地的时候,天色已经近黄昏。西下的夕阳将层云点燃,彤云密布。 立在慰灵地边缘,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墓碑。一如其余长眠于此地的人们,这两座墓碑也没有任何墓志铭。 ——萨菲利。 ——埃利诺。 他坐下来,轻轻地拂去墓碑上的灰尘。 ——「我记得,当时在场的还有雅柏菲卡的老师,上一代双鱼座的鲁格尼斯,他说萨菲利生前最后一句话…… ——「他说,他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大地。」 ——因为再也忍受不了圣域的天真。想要守护大地,却不能守护自己最爱的人。 ——「我不过是想守护最重要的人,这有什么错?!」 为了守护最重要的人而放弃守护别人,为了守护大地却与最重要的人分离。 哈斯加特望向被花海覆盖的慰灵地,数不尽的墓碑掩盖在花野之中。 一些记忆慢慢清晰起来。 第一次见到埃利诺的时候,刚下过雨,台阶非常湿滑,当时她抱着一大堆瓶瓶罐罐,急匆匆地下楼,他看着就觉得担心。结果不出所料,黑发少女脚下一滑,失去平衡,踉跄了几步,还是没能稳住,眼看着就要摔下台阶。 他一跃,稳稳地扶住了她。 ——只不过是他应该做的事,为什么要道谢呢? 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突然想起,刚到圣域不久,年幼的他穿过竞技场,不远处隐约有一个金色的身影,他好奇地走近,却意外地发现黑发青年身旁还有另外一个人。 栗发的女子,梳着好看的瓣发,手中拿着一盒画笔。她将笔递给黑发的青年,他们相视而笑,小声交谈着什么。 为什么年幼的他还记得那位大人。 为什么他会觉得特纳的模样意外熟悉。 只因为,那时的场景,美好得让他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