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佳人立于船头,清风吹拂着她的衣袖。斜阳低沉,落日的余晖将她身后的天空染得如血一般。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末吟正发着呆,却听见耳边传来有人吟诵诗经的声音。她转身,原来是剡夜在背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在河之洲,在……” 末吟笑了,轻拍剡夜的脑袋,问他:“剡夜,你可知道自己在念什么?” 剡夜一脸得意,道:“自然是知道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便是水鸟发出关关和鸣的声音,相伴在河中央的小洲,这是公子教我的。你瞧,现在这句诗多应景!” 应景?循着剡夜的目光看去,是了,远处的沙洲之上确实有几只水鸟在戏水,不时还发出几声鸣叫。看来这剡夜还不知道自己所念之诗的含义呀。 末吟继续问:“那你念的下一句是什么?” “下一句,下一句是……”剡夜挠着自己的头,有些苦恼。 “窈窕淑女,”是殇渊过来了,他走到末吟面前看着她,眼神颇有些深意,“君子好逑。” 末吟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只好转头看着沙洲中的两只水鸟,讪讪道:“对,下一句就是这个。” 殇渊又踱步到剡夜面前,也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你这呆子,我不是教过你这句诗吗,怎么总是记不住?” 剡夜委屈兮兮地揉着自己的头,不敢说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殇渊一边吟诗,一边又踱步来到末吟身边,取出一方墨。那墨块浓黑无光,抚之则觉其润泽细腻,轻扣之则闻玉石落地之音。 她抬头看他,眼神中有些讶异,道:“这是郾州的松烟墨?” 他将那松烟墨交到她手中,道:“末吟姑娘不愧为杭州城第一画师,我虽不懂制墨,却还是懂得要为姑娘购置这些墨。” “你买这些墨做什么?要知道这郾州的松烟墨如今可是贵如金银……”她霎时脸色绯红,话语中略带些责怪意。 他却道:“在我眼中,松烟墨虽贵,却不及末吟姑娘你……” “殇渊,够了!”末吟打断了他,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害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姑娘这是怎么了?我只是想说只有这松烟墨才配得上姑娘你精湛的画技。”他道。 她显得有些急促,只好道:“没,没什么,我心里有些乱。” 他关切地问:“末吟姑娘可是感觉身体不舒服?船头风大,姑娘小心着凉。” “我没事,”末吟挤出一个笑,对他道:“你和剡夜快进去吧,我还想在外面看看风景。” 清风拂过江面,他望着她衣袂翻飞。 “在我眼中,纵然这万里江山如画,又怎抵你那一瞬笑靥如花……” 他不知道,此时他凝望着的人儿心中也是思绪万千:林末吟,你千万别犯傻,他爱的从来只是那个叫沐乐宁的人,你永远,永远不能爱上他。 这天夜里,末吟只觉得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大概真是白日里吹风吹久了。她随口说了一句“我困了”,便沉沉地睡去了。 她开始做梦了。 梦中,那人着一身水色衣衫,独立于高楼之上。 她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他了。末吟记得,在自己的孩提时候,这水色的衣衫常常入梦。每一次,那人从来只是在高楼上静静伫立着,任狂风吹乱他墨色的发丝,他也从来不曾回头。每夜,他只是留给她一个水色的背影。冷风裹挟着细雨打在脸上,有些疼。 而今夜,他向她转身了。 那人的面容在梦中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但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她凝视着他的眼眸,就算那双眼也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的。她感觉自己凝视着他的时候,就像凝视着深渊。 她在梦中问他:“你是谁?” 她看见那人开口说了些什么,可是梦中风太大了,那回答很快被风吹散了。 远处传来一阵风铃声。 她试图向那人走去,可是很奇怪,无论她怎么努力,她都一直无法靠近那个水色的身影。 她向他伸出手,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触到他了,可是她没有,那人永远在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风愈发猖狂了,雨势也跟着变大了。耳边狂风怒号,她紧紧地抓住身旁的栏杆,她感觉那风几乎要将自己吹走了。那个水色的身影也渐渐地在风雨中变得疏离了。 风骤然停了。雨也停了。 漆黑的雨夜与高楼连同那人一齐消失不见了。 末吟眼前是一派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远处,几座高山在云海中若隐若现,近处的宫殿楼阁却全是架在白云之上,不时有几声鹤鸣飘过耳边。 有如此缥缈之景,末吟知道自己必然不是在人间,想来这里便是神界了吧。 神界之人大多身着缟素,几乎要与那白云融为一体了。 末吟看见自己身处池畔处,池中之水清澈见底,池中央漂浮着几朵无根的莲花。 莲花开得正好,莲池畔却无几人赏花。有一小仙子,身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与那一片缟素相比显得分外惹眼。末吟看清了那仙子的脸,原来是月华神君,只是她脸上还带着未曾见过的青涩稚嫩。 只见月华拾起自己脚边的石子向池中掷去,平静的池面霎时泛起了圈圈涟漪。她掷着石子,脸上浮现出孩童般的愉快神色。 这时有一人路过莲池,正瞧见月华在池边的种种“不雅行径”。只见那人停下来,伫立良久,然后上前打趣道:“此乃西王母的瑶池,仙子你这样胡乱地投掷石子,当心被守池的天兵抓住。” 月华稍稍愣住,接着满不在乎地说:“无妨,你看现在这里不是没有天兵吗?待天兵来了我再逃也不迟呀!” 那人闻言笑了,道:“仙子当真好兴致。” 月华蹲下抓了满满一把石子,接着又强行分了一半的石子塞到那人手中,道:“什么兴致不兴致的,我只是听碧霞元君说人间的小孩儿都喜欢在池塘边这么玩儿,这位仙友,你也来试试?” “哈哈哈,好啊,我也来试试!” 于是那二人一人一把石子,在瑶池边玩得不亦乐乎。 大约是两人闹的动静太大,满池的水花终于招来了天兵。这月华神君虽是心大,眼神却尖得很,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三天兵正朝自己的方向赶来,便慌乱地将手中剩下的石子一下子全投入瑶池。 月华夺过身边之人手中的石子,也一齐投入了瑶池中,霎时水花四溅。她慌忙扯着那人的袖子想把他拉走:“快跑吧,天兵来了!” 那人却很是镇静,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还是请仙子先走吧,我一会儿自会离开。” 月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眼前人,道:“那这位仙友多保重了,若是被天兵抓住了你可千万别把我供出来呀。” 那人扶额,连声道:“仙子放心,我绝不会出卖仙子你的。”接着那人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向着月华离去的方向大喊:“我还不知仙子名号呢!” 远处悠悠飘来一句:“仙友唤我月华便可,后会有期了!” “月华,”他傻笑着喃喃道,“后会有期。” 随后赶到的天兵看着满地狼藉的瑶池与池边傻笑的那位神仙,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队天兵在那人身边站了许久,一位像是领队的天兵踌躇了半天,终于走到那傻笑之人面前,行礼道:“见过苍梧殿下,不知三殿下在瑶池做什么呢?” 苍梧……末吟想起来了,殇渊曾告诉过她,苍梧是他的三叔,天帝的三儿子,神族的三殿下。难怪刚才他见了天兵还这么镇定,想来这帮天兵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苍梧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只好尴尬地冲那位天兵笑笑,随后正色道:“没什么,我来瑶池赏莲花。” “赏莲花……”众天兵看着几乎要铺满池底的石子,有些无奈。 “咳咳,”苍梧干咳了一声,道:“我与你们一同把瑶池清扫干净吧,只是今日之事……” 天兵们连忙点头答道:“三殿下放心,我们都知道您是来赏莲花的。” 末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些天兵还真是非常狗腿啊。她正担心自己这么一笑会被那些天兵给发现了,而下一刻睁开眼,眼前却又是一片漆黑。 周围没有点灯,她听见雨滴落在水中的声音。 “唔,”末吟轻哼一声,头很疼。“我想喝水了。” 然后她看见了殇渊的脸,她浑身无力,只能靠在殇渊肩头让他给自己喂水。 她感觉到他的手抖得厉害,有几滴水洒了出来落进了她的衣领中。末吟被弄得很不舒服,有些恼怒,竟骂道:“殇渊你这个笨蛋,做事笨手笨脚的,怎么连喂个水都不会啊!” 殇渊愣了一下神,随即拿手绢擦去她嘴角的水珠,宠溺地笑道:“是了,是为夫没用,把夫人的衣裳弄湿了。” 末吟很满意,道:“很好很好,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嘛。” “是,是,为夫下次一定改正。” 剡夜在黑暗中不敢出声,他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这个女画师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那主人又是犯的哪门子病啊。 末吟再一睁眼,又是瑶池。今日池边没有天兵,只有月华与苍梧二人。月华倚着瑶池的栏杆,眼神微醺。 她道:“苍梧,你与我在这神界遇见的神仙都不太像。” 他也道:“月华,你与我在神界见过的神仙也不同。” “九天司命告诉我,这世间万物皆有命数,就连神仙也不例外,这是真的吗?”她问。 他答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司命这家伙总爱吓唬你们这些修为尚浅的小仙子。” 月华听了鼓起了腮帮子,气呼呼地说:“你说谁修为尚浅呐,我看你也没有多厉害呀。”说着举起手就要去打眼前人。 苍梧一边笑着一边讨饶似地答道:“仙子饶命,我错了。” 又是沉默。 月华转身,看着瑶池美景,问:“苍梧,你比我多活了几百年,一定见过很多东西吧。你说,这世间有没有那处地方比这瑶池还美呢?” 他答道:“当然有了。仅仅是在人间,那江南的烟雨,塞北的孤烟,蓬莱的海景,大漠的风沙,哪一个都比这瑶池的景色更有韵味。” 月华的眼中放出了光。她又问:“那有朝一日,你能带我去人间看看这些景致吗?” 苍梧道:“当然好了。” “那,”她想了一会儿,“那若是命中注定你不能带我一起去人间呢?你会如何做?” “那我便为你逆天改命……” 话音落,瑶池渐渐也消失不见了。末吟看见了一座雄伟的宫殿,宫殿内,一位威严长者端坐于龙椅之上,龙椅旁立着一使者模样的人,而苍梧则伏身跪在殿上。 在这场梦中,所有人的神情都被隐去了,但末吟仍能在一片虚空中感受到几分哀婉之意。 端坐于龙椅上的那人开口,缓缓道:“今日妖族使者来我神界,便可知妖族有意与我神族修好,苍梧你作为神族的三皇子自然要担起责任。” 苍梧没有抬头,只答道:“是。” “既然如此,那我便赐婚于你和妖族公主。”话虽简短,语气中却容不得半分违逆。 苍梧没有说话,仍然是伏身在殿上。 天帝有些不悦,道:“苍梧,你在犹豫什么?” “是,苍梧……愿与妖族公主成婚。” “苍梧,”殿上响起了月华的声音,“你说什么?” 苍梧突然站起来,“我说我将与妖族公主成婚。” 末吟知道月华在哭。 他伸手要去拉她:“月华,这是命。”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哭喊着:“可你说过你愿为了我逆天改命!” “够了,你们要闹到什么时候!”龙椅上那人震怒。 月华缓缓抬头,仰视着殿上之人,道:“天帝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以为两族联姻就能保妖族永世臣服于神族吗?你难道没有看见这个妖族使者来的时候带了多少妖族士兵吗!”此言一出,大殿上一片哗然。 “月华!”苍梧喝住她。 “你别喊我!你这负心之人不配叫我的名字!” 末吟……末吟…… 末吟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她缓缓睁眼,天已经亮了,朝霞洒在江面上,映照着水波粼粼。 殇渊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稀粥,正喊她吃饭。 “末吟,我煮了些稀粥,你快吃。” 蒸腾的热气带着米饭的清香,她咽了咽口水,嘴硬道:“我不饿。” 这时她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出了声。 她的脸红了。 殇渊又搅了搅手中的米粥,吹凉了一勺端到她面前:“我知道了,末吟姑娘不饿,可末吟姑娘的肚子饿了。” “你,你胡说!” “好了好了,你昨晚病了,烧得厉害,赶快喝点粥垫垫肚子,等到了长安城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殇渊劝道。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长安?”末吟问。 “船家说,不出两日便能到了。”殇渊答道。 末吟心头一怔,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这三人也在江上待了月余日了。 他轻揉她的发丝,道:“末吟,别想这些事了,先喝粥。”说着,舀起一勺粥就要往她嘴里送。 她挣扎着推开他的手,道:“不用,我自己来。”却又没忍住咳嗽了几声。 “你看你,病都没好透,还要逞强。”他的眼神中透着几分心疼。 她喝着他喂的热粥,心中却是不安。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末吟,你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害怕。” “末吟,你看着我,”他用目光去寻找她的眼眸,也试图去寻找她内心的不安,“你在害怕什么?” “我,”末吟看了一眼他深邃的眸子,如临深渊。 于是她很快将目光移开,支吾道:“我害怕到了皇宫,画不出那位公主的意中人……” 他道:“若是那人族公主看不上你的画技,我带你离开便可。” “就算得不到冰兰也没关系吗?” 他再次揉了揉她的头,道:“没关系。” 我有你,便够了。 末吟仍是低头喝着他喂的粥。这月余日发生的事真如一场梦,如今到了长安,梦就快醒了吧…… 我害怕,以后的梦中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 今夜月色正好。月光如水,倾泻在船舱外,让人辨不清哪里是江水,哪里是月光。 末吟踱步出船舱,望着天空中的那轮圆月,她掏出怀中的龙骨梳,对月凝视良久。 她问他:“你说,月华神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为她添了一件外衣:“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常听我三叔提起这位月华神君。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自己游览过万千美景,却不及那日在瑶池畔错身遇见的那位小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