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这是您要的公安部那两个人的档案资料。” “非常好,谢谢。” 广慈医院的电话打到107所长办公室的时候,汪曼春正神情冷厉地紧握着小张给她的调查资料蹙眉出神。撂下话筒,她起身踱至窗前,慢慢将滚烫的脸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几日之前还是秋高气爽的黄金时节。陡然一场秋雨,顷刻洗尽了夏的余温。瑟瑟冷风卷起遍地枯萎的黄叶,昭示着天地肃杀的凛冽寒冬,就要来临。 惊惶混乱的心绪尚未平复,电话铃声突又乍然大起。汪曼春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又拾起听筒。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沙鸥,别来无恙。” “毒蜂?”汪曼春精神一振,语气间顿时溢出惊喜:“你回南京了?” “刚到,还在火车站上,等着骑云给我卸行李呢。” “哎呀,这就回军区了,怎么不先来趟上海?我们一起叙叙旧。” “得了吧,你也不怕你家蛇宝再掉醋坛子里?现在年纪大了,没心情吵架。” “呃……”汪曼春面色一窘:“老王,我师哥上次不是……” “不是才怪!”对方冷冷一哼,隔着听筒都能想象得出那副嫌弃的表情: “谁还不知道谁啊?你别给他打掩护!我说沙鸥,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宠这条毒蛇。他明大少爷有什么了不得的?依我看,就是艳福当真了不得……” 汪曼春听得啼笑皆非好不尴尬,只得急慌慌地转移话题:“北京一切都好吗?你见到明台没有?” “哦,我正要跟你说这个。” 饱含戏谑的声音蓦然间沉了下去,听起来竟颇有几分森寒之意:“天要变,叫你的蛇宝宝小心一点。” 汪曼春神色一凛:“这是总参来的消息?” “算是吧。”王天风语焉不详:“传说上面有人,想要对毒蛇动手。” “为什么?他已经功成身退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他得罪了谁?” “不知道。此事,怕是大大的不简单。”王天风沉声道:“我只是听到了一点风声,先给你报个信提个醒。” 汪曼春捏着听筒的手一径攥紧,继续问:“明台在哪?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电话那端一阵沉默。 汪曼春不由得连连追问:“你在北京那么久,怎么也没见到他?这孩子要急死我了!以前执行任务,我这里好歹也能得个信。这次,什么也查不出来,七号首长都打听不出他在哪里,我又不敢告诉师哥和阿诚他们……” “沙鸥,”王天风再开口来,语气是少有的严肃谨慎:“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要着急,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 “哎呀,你毒蜂什么时候还吞吞吐吐?知道什么赶紧说!” “有人在查当年一个地下党被杀的旧案,最终的矛头就是你家蛇宝。” 王天风终于和盘托出:“凡和此事有牵扯的人,都在陆续被隔离调查。明台——” “我严重怀疑,他已经被秘密监/禁。” 汪曼春激灵一颤,冷静了几秒才又问道:“那锦云呢?这两天给她打电话,都没人接。” “我不知道。不过,你应该明白的,一旦联系不上,恐怕就是……”王天风没有再往下说。 汪曼春静默了半晌,极力理顺思路维持着镇定:“懂了,谢谢。” “不用谢我,我也没能查出更多的信息。你家这只蛇宝啊,当年风头太盛,身份也太过复杂。” 电话那端的人破天荒地长叹了口气:“阿诚,怕也是跑不掉的,估计下面就该轮到他了。你自己掂量着要不要跟曼丽打个招呼吧……” 嘟嘟嘟的挂线声持续了很久,汪曼春才重新放好电话,视线落回到书桌前那一摞盖着公安部大章的个人档案上。修长纤细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按在了白纸黑字间出现的一个人名上—— 许鹤。 上海市提篮桥监狱。 梁仲春被告知有人探视时着实有些惶恐。及至门开处一眼望见昔日76号的老对头,最初的惊诧过后,随即便转成了高深莫测的笑容。 “汪大小姐,好久不见啊。什么风把您吹到这提篮桥来了?” 汪曼春隔着探视长桌,将给他的大包小包东西推了过去: “别跟我阴阳怪气的,我们待你不薄了。当初要不是阿诚为你作证,你能活得过46年?解放后本都既往不咎重新做人了,你偏偏死性不改还要搞那些投机倒把的买卖!我看哪,你就是作死,活该!” “话可不是这么说,我总得养家糊口不是?我又不像你们有的官做。只靠政府给的那几毛工资,你让我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去?”梁仲春白着眼嘟哝。 “行啦,别发牢骚了。这么多年阿诚一直在默默接济你家里,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苗苗也争气,考上了大学让你们省心。你还有什么不忿的?” “这件事,谢谢你们了。” 梁仲春忽然正经起来,叹着气由衷道:“以苗苗的家庭成分居然能被录取……请转告明长官,梁某人感激涕零。” 汪曼春摆了摆手:“不必。我师哥只是觉得,任何人都有求学的平等权利。苗苗各项成绩出类拔萃,没有理由被拒绝。” “现在出身好就是一切,哪还讲什么真才实学?” 梁仲春摇着头不再评论下去,问她:“你来,是为什么事?” 汪曼春沉吟片刻,切入正题:“当年,有一个南田洋子很重视的共/党转变者,在南田被刺的同一天死在了陆军医院。你还记不记得?” “被日共打瞎了眼睛的那个?”梁仲春想了想,慢吞吞说:“都这么久了你突然问他做什么?” “这个人,他的审讯及招供资料,你说还在不在?”汪曼春不自觉地流露出紧张迫切:“我去翻了很多旧档案,都找不到。” 梁仲春摊手:“这是特高课的事,你来问我?我可没在特高课混过。” 汪曼春不由得发起急来:“你在特高课有人脉谁还不知道?我既然来找你就是要紧事,快帮我想想,这个人的口供假如还在,应该去哪里找?” “你突然要找这个人的口供干什么?” “作证啊!”汪曼春脱口道:“他是叛徒。我杀了他,是为了减少地下党的损失。” “许鹤是你杀的?”梁仲春大为惊讶。 “是啊。他认识我,要向南田告发我。所以北野君,哦,就是你说的那个日共刺杀失败后,我只好又命令阿诚潜入医院再次下手。还好阿诚办事总是让人放心,第二次总算是成功了,我也终于安全了。” “原来是这样。”梁仲春露出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 “可现在有人说他不是叛徒,是革命烈士!那我岂不成了屠戮同胞的76号刽子手?” 汪曼春愤恨中带出了几分惶恐:“如果,真的找不到白纸黑字的证词……” “梁处长,到时候你可要帮我作证啊!好歹多年同事,抗战后我们也处处帮你不是吗?” “好说,好说。” 梁仲春一脸老狐狸的笑容,贼眉鼠眼地上下打量她很受用的样子:“原来,我这么个你从来看不上眼的小人物,也会有被你汪大处长用得着的一天啊!” “能被利用,说明还有价值。帮我这一次,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汪曼春忍着脾气,和颜悦色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问:“想不想去看看苗苗?给你半天假释,我的人会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晚上十点之前回来。怎么样?手续已经办好,车子就在外面。” 说完,她冲门外做了个手势,立刻便有看守送来一套崭新的衣物。 “多么令人愉快的惊喜!” 梁仲春笑叹,伸手拂弄着洁白硬挺的衬衣领口,语气间似有深意:“看来,你真是全都想好了。” “你现在可以去洗个澡,准备一下出发。”面无表情的监狱看守冷冷发话。 “能不能再给我两分钟?”梁仲春请求。 汪曼春冲着看守点了点头。 梁仲春等到那个军装背影完全消失在门后,这才再次将视线调回到汪曼春身上,悠悠冒出一句: “汪大处长护夫护到这个份上,够新颖,够别致。” 汪曼春秀眉一蹙,忍耐着等他的下文。 “前几天,你们组织有人来找过我。本来我还不大清楚,现在倒是全明白了。” 笑容诡异的人说得三分得意三分调侃三分自嘲:“我梁仲春别的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这么个见风使舵的投机分子,汪处长又捎东西又送好处地来对我示软,道出多年前的秘密请求我帮忙,目的不过是引诱我去告密,对吗?至于内容是否属实,那就不得而知了。” “怎么?我难道还看错了人,梁处长是个宁折不弯的硬骨头?” 汪曼春冷着脸道:“可以提前出狱的机会,你不想要?” “要,当然要!既然你坚持送我这份大礼,那梁某人肯定得照单全收啊。” 梁仲春连忙抱着新衣服站起来:“我要去准备见我的宝贝苗苗了。汪处长,谢谢了。” 汪曼春目送他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沉声叮嘱:“都是聪明人,我相信梁处长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别自作聪明,引火上身。” “你放心,”梁仲春停步应道:“跟日本人周旋了那么多年,还有什么难得过特高课的质询?安啦!” 抬手一敲,外面的看守应声开门,带着梁仲春走回牢房。 汪曼春一个人留在探视室里又坐了一会儿。空荡荡的屋子四壁,贴满了各色革命标语。仰头从小方块窗子里望天,灰蒙蒙一片混沌。 浮云翳日,不知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