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寒风乍起的傍晚。 窗棂前,月影下,勾勒出一道刀削斧凿般秀逸挺拔的站姿。明楼手握听筒,长睫静垂,薄唇轻抿出浅浅的笑纹,神情沉溺无限温柔。 “小明媚乖,爸爸妈妈这里一切都好,不要惦记。要是想家了,嘴馋了,就去找姑姑和明堂大伯。” “对,妈妈还没回来……” “我?我很好啊!爸爸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好,好,爸爸知道啦!” “晚饭在教工食堂吃的啊。小灶,一荤一素一汤,吃得干干净净。” “药?也都按时吃着呢。我的小公主,盯得比妈妈还严,真以为爸爸一个人不能自理啊?” “宝贝放心,爸爸注意着呢!爸爸还要看着小明媚长成大姑娘呢。再过几年,你就到妈妈当年遇见爸爸的年纪了……” “怎么会?我的亲亲小宝贝肯定比妈妈还要漂亮可爱!不过,可不许学你妈妈的精灵狡猾。这次你妈刚走,就有几个学生轮流关心起我的生活起居,实在是热心得过了分。爸爸强烈怀疑是妈妈捣的鬼。” “说什么?什么叫只宝贝爸爸不宝贝你?冒着生命危险怀胎生产,你妈哪里不宠你了?不像话!” “嗯,这还差不多。以后不许乱讲,给妈妈听了伤心知道么?什么……大姐,您也在?” “不不不,我挺好的,最近都没有发烧咳嗽。阿香经常过来,曼春也该回来了。您在香港,再多呆一阵子好吧?孩子们第一次离家,尤其明媚一个小姑娘,我……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是,是。可是大姐,孩子嘛,早晚要练习独立生活。难不成还能黏着爸妈一辈子?” “好的大姐,辛苦您了。等学校放假了你们一起回来。……嗄,您先别挂,我再跟明媚说几句。” “你那边不缺什么东西吧?上海已经冷起来了,你带的衣服够不够?” “女孩子家,还是要多备些衣服。缺什么赶快去买,让姑姑带你去,不用考虑价格,喜欢就好。还有,记得替爸爸监督哥哥们好好学习哦……” 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天已经全黑了。呼呼大作的风声卷起阵阵阴寒之气,无孔不入地从门窗缝隙里直钻进来。 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了云层,屋子里没有开灯。明楼在一室暗黑中拉开衣橱,无比熟练地摸出厚实的大毛衣穿好,熨贴的温暖伴着柔软的触感霎那涌上心田。这是那年他手术后静卧休养的秋日里,曼春心疼他体弱畏寒,特意挑选澳洲最上等的羊毛,一针一线亲手为他织就的。后来,曼春总自愧手艺不精不许他穿出门去,他便日日回家脱下那些光鲜亮丽的定制名牌,穿回这件让他无比心安的旧毛衣怎么也不肯换掉。 “师哥坏死了,这分明是逼着我再给你织新毛衣嘛!” “不敢不敢。你这双手啊,是用来握枪发报破译密码的。有这一件就很好了,旧了穿着更舒服。” “看在师哥嘴这么甜的份上,等我有空了,一定再给你多织几件出来,让你不知道挑哪件穿才好……” 明楼对着空气无声地微笑起来,轻轻抚摸着软软垂下的袖口和衣摆。当年鬼门关前折返,松松垮垮罩在身上的御寒之物,几经下水反复洗涤,如今拿出再穿却依旧显得宽大空荡。幸好此时曼春不在,被她见了怕是又要暗自疼惜伤心…… 深不见底的幽邃眼眸有太多情绪翻腾流转,而那茕茕独立的背影却又是那般安若磐石静默如塑,他整个人仿佛已融入这片凄迷无边的夜色里。 1954年的秋冬之交,上海的变化是悄没声息潜移默化的。不知不觉中,花叶凋了,曾经的郁郁林木渐成枯枝萧索,昔日的绚丽多姿陡然沉落寂寥。不知不觉中,街头的霓虹灯被静悄悄地拆走。贴满封条的舞厅夜总会里,留声机洋唱盘蒙上了厚厚的尘。不知不觉中,家喻户晓的西餐厅门庭清冷,惨淡经营的咖啡店响起了革命歌谣。不知不觉中,踩着高跟鞋烫大波浪旗袍摇曳的女子不见了,千篇一律的灰蓝色制服填满了视野中的大街小巷。标语口号,统一思维,静静地,缓缓地,渗透入这个曾经远东最摩登繁荣城市的各个角落。十里洋场不再喧闹,生活逐渐单调呆板。 这种种细微的转变于大多数人,都还是迟钝懵懂,浑浑噩噩的。但,不是明楼。 明楼太清楚周围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只是,他实在已无法控制,力不从心了。 政治野心,派系倾轧,权力阴谋,他早看穿了振奋激昂的革命口号下的这些把戏。 二十多年见不得光的地下工作,多少人命,多少牺牲,多少秘密,多少算计。他不想,也不屑,去澄清争辩什么。 他太厌倦,也太累了。 曼春总是波澜不惊地试图掩饰他近来的健忘。殊不知,那些被遗忘的前事总会在一段时间后忽然回归脑海,提醒他正走向衰败老化的事实。一阵阵突来的胸闷气促,愈发频繁严重的头痛晕眩……这副苦撑多年的破败残躯在以怎样的速度滑下深渊,又有谁能比他自己更清楚明白? 纵有万般不舍,他却一直都是踏实而从容的。战乱平息,姐弟安好,贤妻美眷,儿女成双。于国于家于自己,他实现抱负尽了责任,也享受到一个男人所能期盼的最大幸福。一生至此,甚幸甚慰,夫复何求? 所以他平静束手,淡然坐视局势变迁,几乎是无怨无悔地等待着踏上祭台。只要能保全住其他人风雨无恙,又何须计较是非功过,在乎生前身后名? 只是,那无端萦绕心头隐隐的焦虑不安却又所为何来? 阿诚和曼春一起出任务已经有一周多,周末曼丽刚带着阿香和孩子们过来小聚。北京的明台锦云恰也双双外出,把明星明月托给了闭门休养的姐夫。他几次不放心地秘密联络夜莺了解情况,得到的回复全都是一切正常。 明楼微微合眼,深呼吸—— 但愿,是他在战争年代里练就的过分敏感的神经在作祟。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注:姜夔《踏莎行·燕燕轻盈》] 曼春,师哥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