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傍水的朝南大屋,一色的西式装潢:席梦思、长沙发、酒柜、吧台、大吊灯…… 留声机里放着贝多芬交响曲,咖啡壶咕咕地溢出浓郁的醇香。 本该十分舒适自在的房间里,气氛却是压抑而沉闷的。 书桌前,那张汪曼春曾坐过的椅子上现在坐着另一位娇俏美妇。在她对面,姚正阳一双恶狼般阴鸷而锋利的眼睛正在她身上逡巡。 不同于汪曼春的冷艳洒脱傲气天成,眼前的女子又是另一番颜色:娇娇柔柔低眉顺眼间流露出一股娴静秀美,俏生生楚楚动人。 姚正阳不由得心中暗叹,妒火横生:这明家祖上是积了什么阴德,竟可揽尽如此国色天姿于一门?再想想自己索然无味的政治婚姻,默默隐忍多年,只为了有朝一日扬眉吐气,凭权力和手段予取予求来加倍补偿自己…… 念及至此,一丝森森冷笑荡出唇角—— 所幸,他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到来。 “于处长难道不想知道,你的丈夫在哪里?” 抬起手,他微笑着将那摞被她推开的白纸又推回到她面前。在那上面,静静扣着一只棕色牛皮纸信封。 “我们只需要你写一些材料而已。不着急,你慢慢考虑。” “明教授身为一名老党员,却不断在教学、科研中,肆意宣传帝国主义经济价值观,诬蔑公有制下的计划经济缺乏激励低效落后,公然鼓吹资本市场自由竞争,严重误导、毒害广大青年学生的思想教育。其居心何在?目的何在?时至今日,于同志们所给与的善意提醒、批评置若罔闻,消极对抗,拒不检讨错误予以改正。我不妨要问一句:是不是摆脱掉党的领导,让国家重新走上万恶的资本主义道路,将明氏家族曾经的企业和财富,再从人民手中夺回来明教授才满意呢?” 党委副书记义正词严滔滔不绝,越说越是铿锵有力上纲上线,以至于无人敢再出言抒发不同意见。整个会场除了这一个声音外,鸦雀无声。 早已过了散会时间,尚自倾情表演的人仍在血脉偾张地自我陶醉。足足拖后了一个多小时,到场的人才在一阵机械化的鼓掌过后,一个个面无表情谨小慎微地依次离开。 空空荡荡的大教室里,明楼合上眼,缓缓吐出一口积郁胸中的浊气。 没有人等他,他便也不急着回家。黄昏日暮,广室深寒,哪里都是一样的清冷。疲惫入骨的倦意,似已抽走他所有的力气。 静静坐了好一阵,他扶着桌子慢慢起身,再次闭了闭眼抵御住熟悉的晕眩。终于,他挺直背脊抬起头来,面色苍白胜雪,深邃目光却仍如以往般静若浩海,百折不挠的坚韧沉着。 他一步步走出门去,孤清背影岿然如山。 外面已经全黑了。 出乎意料地,林木掩映中的自家小楼窗口,竟溢出暖暖的灯光。 明楼远远望见,立时精神一振,不知不觉勾起唇角,加快了脚步。 “曼春——” 迫不及待地打开大门,抑制不住惊喜的呼唤。 然而闻声而至的,却不是他苦苦期待的佳人。 “大少爷,您总算回来啦!” 阿香满面惶急盈盈欲泣,盼到救星般一把拉住他:“曼丽姐一直没有回家,我只好把明心明志带来这里等您。大少爷,您快想想办法……” “没回家?”明楼面色一沉,打断她问:“打电话去她单位问了吗?” “说是被公安部来的同志带走了,和前阵子带走大少奶奶的是同一群人。” “什么?曼春她……你,你再说一遍!” 阿香见到明楼的表情方意识到情急之下说漏了嘴,一下子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说话了。 明楼眼前一片昏黑,额角突突抽痛,支持不住几欲一头栽倒。 “大少爷!” 阿香慌忙扶住他,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您怎么了?我送您去医院。” “不,我没事。” 明楼合着眼睛努力平静了一下自己,推开她咬牙站稳,又回复了平素里的沉稳从容,淡淡吩咐道: “好了,这件事我来处理。你给孩子们弄点吃的,早点吃完哄他们洗澡睡觉吧。” “是。”阿香点头应着,顿时觉得一颗心安定了不少。 大少爷,永远都是一家人的依靠。 明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厨房,这才用手指狠狠按压住太阳穴,另一只手扶着栏杆,缓慢而艰难地往楼上走。 下颌紧咬,他满面寒霜,胸口阵阵气血上涌,拼命克制着近乎爆炸的情绪。 他真的没想到,事隔十五年,曼春阿诚居然再次背地里串通一气,联合身边所有人一起来哄骗他! 头痛欲裂,眼前明明灭灭昏晕模糊。 真的是老不更事了吧?向来引以为傲的头脑竟已昏聩至此! 挣扎着进了房间,他满头冷汗地拉开储物柜,熟练地从暗格中掏出一个小工具箱,打开来一件件地把弄。 多年未碰,大抵是手生了。他想。 从床头抽屉里摸出止疼片吞下,他将药瓶和几样工具收拾好,就听得阿香在楼梯口问: “大少爷还没吃饭吧,出来一起吃点东西吧?” “不了,我不饿。” 他稳了稳,开口道:“今天晚上我要打几个重要电话。你们吃了早点休息,不要过来打扰。” “嗄,知道了。” 迅速将自己关进卫生间梳洗更衣准备齐整,明楼在夜影憧憧中,自阳台悄无声息地摸了出去。 轻车熟路地慢慢逼近汪曼春的所长办公室,明楼不由暗自苦笑,觉得荒唐而又无奈。当年107所修建完成,里里外外全部的警卫安排和防护保密措施,都是他负责参与拟定的。那时候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再次暗夜潜行,像贼一样地秘密来闯这个他本该来去自由的地方。 而即使是做足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当他看到保险箱中两份私密档案上熟悉的名字时,却还是一口鲜血夺喉而出,殷殷溅落在桌前梁仲春的假释证明书副本上。 那晚之后的一段时间,明楼的行踪是一个谜。 校领导那方,只知道周三一大早,有个叫阿香的女人打来电话,为明教授请了病假。 而阿香所知道的,也只是大少爷熬了整整一夜,似乎打了很多的电话。第二日天蒙蒙亮,便拎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她猜想,大少爷是去了北京。但是她不敢问。 大少爷从不多话。临走,也只是叮嘱她好好照顾明心明志。那般温润儒雅风神如玉的人,那个清晨的气色简直糟糕到了极点。她甚至都开始担心,大少爷还会不会回来。 然而,她还是一句话都不敢问。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送他出了家门。 晨曦微光掠影,大少爷,就那样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