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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阔鱼沉

正午时分,阴沉沉的天色总算透出几抹时隐时现的阳光。寒风依旧凛冽如刀,仿佛要吹裂这传承几千年的凡尘俗世,破旧迎新,彻底改头换面一个史无前例的别样人间。    南京军区情报部。  “报告!”  郭骑云军装笔挺,俯身对正在和司令员吃饭的中年军官低声道:“部长,您最好去趟电讯室,有人呼叫。”  正要举杯的王天风皱了皱眉:“抄下电文给我不就好了?”  “部长,是……”  郭骑云冲他做了个手势,后者只好悻悻地放下杯来:“老许呀,不好意思,我去去就来。您悠着点,可别把好酒都喝光了啊!”  出了门,接过郭骑云递来的军大衣披紧,王天风在瑟瑟冷风中忍不住骂了句:  “又怎么了?害老子一顿饭都吃不好!同事几年,可真是倒霉一辈子!”    此时正坐在火车上的汪曼春不知道,她人还没到南京,就差点又引发了一场透过无线电传播的争吵——  沙鸥赴宁。烦请安抚照料,万勿放任伊冲动北上。切记!切记!  你又耍了什么浑,叫老子替你哄媳妇?  要你看住她莫闯祸而已。能不能说句好听的?  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夫妻之事,不劳费心。  你闹够了没有?  还轮不到你管!  很好。你继续作,别怪老子挖墙脚。  乘人之危,恬不知耻!  婆婆妈妈,不可理喻!  你大爷的!  ……    阿诚觉得,他十几年没过过这么难受的日子了。  39年刚回国时,眼睁睁看着大哥百般克制自我折磨,就是不肯道出当初不辞而别的真相。于是,他在外演,回家演,对着自小就无所不言、现在又成了同志战友的曼春姐,还得演!夹在分明那样相爱却芥蒂难解的两人中间,那种如鲠在喉的憋闷,度日如年的煎熬,他以为已是永远的过去,今生今世都不会重演了呢!  然而,如今,他再次体会到有口难言内外交困的味道。    大嫂走得决绝,却到底还是惦念,每次电话中可谓事无巨细。可大哥自得知她已平安抵达军区后,便彻底不闻不问,仿佛完全相信疯子能把她照顾得很好。而一怒之下去了苏州的大姐,等不到明楼来服软认错,又不忍心真的将他除名,只得忿忿飞回北京。以明楼的意思,自是希望大姐继续呆在香港。而近来自己的私心考虑,也有请大姐将明心明志一起带出去的念头。可是——  “不!阿诚哥,我们都是孤儿,难道你忍心,把我们的孩子也变成孤儿吗?”  “曼丽,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会离开我的孩子。我们一家人,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    阿诚长长叹了口气。    今天是1955年1月3日星期一,公历新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  上午,局里开会学习中央精神:新的一年里,我国各个党政机关、团体、军队、学校、企业的肃反工作要进一步展开,彻底肃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不完成任务,誓不收兵!……  纵观局势,作为一位党员、干部,他坦坦荡荡无畏风暴。但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他真的是越来越理解大哥了。  又用力呼出一口气,却无法缓解心头的压抑。阿诚在下班的人流中慢慢停好车子,拎起各种袋子走进了医院。    谢天谢地,经过一整晚的急救和其后的各科专家联合会诊治疗,明楼的情况已显著好转。这大约是近来唯一让他觉得心宽的好消息了。医生说,病人意志非常坚强。是的,阿诚始终相信,无论怎样的艰难痛楚,何等的孤绝疲倦,大哥都还是会尽最大努力坚持求生。因为他内心里太过深沉的爱,太多牵挂无法放手割舍不断。而同时他也深深明白,以大哥向来的未雨绸缪思虑缜密,做事务求百分之百的稳妥。这次不再有把握还能跨过去,是以不敢带着最爱的人来同赴这场惊涛骇浪天命豪赌。  只是绝顶聪慧通透的大哥,却怎么会不明白:无论他做什么,那个人,都是要跟他风雨同行生死与共,剖肝沥胆万死不怨的呀!  阿诚不由想起几天前大哥生日,收到那件被自己谎称是单位发的毛衣时的神情。其实,大哥他分明就是在自欺欺人。而大嫂,选择退避而不是穷追不舍苦苦相逼,或许正是她的明智和善解人意,要留给大哥充分的时间空间认清事实说服自己。    “你最近,还好吗?肃反工作组,后来又找你了吧?”  那天,刚刚不用吸氧,恢复了点精神的明楼就开始询问。即使是躺在医院里,大哥对眼下政局的敏感和他们处境的忧虑关怀,并没有因病重虚弱而减少一分一毫。  “还好啦。不就是写写材料,学习学习文件嘛。”  “阿诚啊——”  瘦得只剩一身嶙峋傲骨的大哥,静邃如海的眼神仍旧深湛明亮,洞察一切却又苦口婆心:“都这么大的人了,要学会圆滑变通,别总那么倔!有时候,不妨顺着人家想要的说。”  “我只说事实。”  “阿诚,大哥这副病体残躯……已经这样了。大哥希望你们都好好的,不要犯傻……”  鼻尖酸胀得再无法故作轻松,他只能表情僵硬地强调重复:“我只说事实。”  “你这小子,我是越来越管不了你了!”  大约实在是没力气,当时的明楼只是叹息着合眸,放弃了进一步的劝说。那带着挫败的温柔气声令阿诚一刹那间心痛得差点落泪,不由自主去抓他的手:“大哥——”  “嗯?”明楼闭着眼睛,沉沉倦倦地应了一声。  “大哥,你好好的,我们才能好好的。”  他一字一字说得极是郑重认真,看到明楼浑身一颤睁开眼来,犹如最璀璨的星燃亮了最深远的夜宇。他们隔着泪雾对视,然后,他的大哥轻勾唇角微微颔首。不用再多说什么,那道浅浅的暖暖的完美孤线,便默许下一个令人安心的承诺。    阿诚回忆着那一刻大哥眼中的欣慰和感动,自己也不觉微笑起来。    上楼,右转,阿诚沿长廊一间间走着。明楼心脏很弱需要静养,就被安排在了这片病区的最里面。阿诚在想,大哥近来身体恢复了许多,是不是能扶着他走出病房来看看呢?  “明副局长!”  身后突然传来带着惶急的叫喊:“哎呀,我到处找您!”  阿诚转身,看见护士长的面色心里突地一沉:“怎么了?我大哥怎么了?”  “他……大概半小时前被人带走了。”  护士长显得不知所措:“我给您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通。”  “什么?谁?怎么回事?”阿诚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拔腿就往病房里闯。  “是……嗄,您冷静点……”  追进来的护士长刚进门便被阿诚死死地拽住胳膊,发怒的狮子一般连声音都变了调:“我大哥,我大哥他去了哪里?”  “明……明副局长,您……您不要急……”  护士长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断断续续慌张开口:“来人……来人拿的是,公安部直接下达的逮捕令,我……我也不知道……”  她话还没说完,臂上那股大力陡然一松,眼前的人已经像一阵风一样不见了踪影。    深冬日短,天光渐暗。  阿诚发疯般直冲出医院大门,站在马路边四下环视翘首张望。只见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宛然一片太平盛世景象。    是夜,军区,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汪曼春正和王天风在灯下研究机密文件。  “你看,又是这些没有证据的空穴来风,苗头直指五号首长。”  “所以,我推断,你家蛇宝,应该是他们用来扳倒五号的突破口。”  王天风说完这话,等了许久还没有回应,这才从一叠叠印着朱红大章的文件袋中抬起头来。只见汪曼春依然手握听筒,僵尸般面无表情直挺挺地站在桌前。  “怎么?丢了魂儿啦?”  王天风起身拿过话筒,只听到挂断线后嘟嘟嘟的忙音。皱着眉将电话放好,正要再问,被汪曼春劈头一句打断:“疯子,借我辆车。”  王天风哭笑不得:“没有任务擅用军车,你这不是害老子犯纪律吗?”  汪曼春也不多说,径自裹上大衣就往外走。  “喂,这么晚了你去哪?”王天风吓了一跳。  “车站。”  “车站离这里十几里路,疯了吧你?”  “当行军了。”汪曼春一把推开他:“就算走一夜我也得赶回去!”  “嗄,你等等!沙鸥,老子真是怕了你了!”  王天风见这架势,只好用力拉住她,无奈跺脚:“骑云,骑云哪,把我那辆吉普车开过来。快点快点!”  他正吩咐着,汪曼春却直接拦住闻声而来的郭骑云,从他手中取过钥匙道了句:“老王,谢谢啦!”    拉开大门,劲冷的夜风“呼”地一下吹散了她的头发,刺骨的寒气从敞开的大衣领口猛钻进来。汪曼春无暇理会,直奔进车里打着火,车身刚刚动了一下,就轰地一声熄火了。  披头散发的汪曼春愣了愣。十几岁就会开车的她,这么多年,就是做梦都不应出错。  关掉引擎,她重新启动车子,踩下油门的那一瞬,又是一下猛颤,车子再度熄火。  怔忡间,车窗被人大力敲响。汪曼春摇下玻璃,王天风指着副驾驶对她说:“坐过去!”  “啊?”她呆呆地没有反应过来。  “照你这样,明年也开不出这个军区!”  王天风一脸不耐:“去去去,坐过去。老子好人做到底,送你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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