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中国的和平年代里,汪曼春还没有见过这么简陋的临时卫生所。 一排年久失修,早被弃置的破土胚房前,看不到医护人员白色的身影,反倒有好几队荷枪实弹的哨兵看守巡逻不息。房中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哭嚎,全是挖河工地种种事故抬下来的伤号。汪曼春被一路指引着机械前行,越走越是心如擂鼓,胆战惶然。 终于被带到最北角那业已坍塌了大半,勉强还剩半截屋顶的凋敝陋室前,在一片无人清理的断壁颓桓上,在暮色沉沉四面透风的刺骨寒气中,她深吸着气站了一会儿才慢慢适应屋内的昏暗光线。隐约可见墙角一张简易行军床上,一条破棉絮裹着一个瘦得脱了形的人,不知是昏是睡了无生气地躺着。 汪曼春觉得自己抖得像暮秋里的最后一片枯叶,一颗心随着每一下狂乱跳动无声地喷涌出血来。直勾勾盯着那抹单薄如影飘忽似幻的轮廓,一步一步,缓缓上前。未至床畔,却中途猛地顿住了脚步—— 那床破烂不堪的被絮下竟露出若干段几指粗的铁索,沉沉分垂在病床两侧。 汪曼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拼命捂嘴阻止住自己歇斯底里的痛呼。 惨白的面色,紧闭的眼帘,深陷的双颊,一下下清浅至无的微弱气息……像羽毛,似雪花,仿佛眨眼间便会无声无息消失无形。 而他的手脚,居然还铐着粗重冰冷的锁链! 汪曼春只觉胸膛里燃起一团熊熊烈焰,紧闭眼睛死死咬唇,直至口中泛起浓浓的腥涩,这才总算将要出去拼命的冲动生生压下。跌跌撞撞扑过去,忍着万箭攒心屏息细看:三道,足足三道——双手双脚,各三层镣铐。此外,还另有铁链穿过行军床的金属架扣在铐环镣圈上,将人牢牢固定在床上几乎无法动弹。 颤颤巍巍伸出手,她托起几根链子掂了掂。超常的重量,好像尽数压在了自己胸口上难以呼吸。她慌忙想要将悬空坠下的锚链全部平放到床上,却发现这床实在太窄,根本摊放不下。挪动铁链发出的锒铛脆响令床上人微微蹙眉,低低咳喘着面露痛苦之色,却并未醒转。 汪曼春心尖一颤,伸进被子里轻轻拉起他的袖口,不出所料看到被粗糙铐环磨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手腕。而同样伤痕累累的脚踝上多处结痂,说明他已许久不能下地行走,却依然无法摆脱脚镣的束缚。 汪曼春不由自主狠狠捏拳,眼中的暴怒渐渐转为深浓的悲哀。 曾在各方势力间从容游走,翻云覆雨风华盖世的明长官啊,凶残似日寇,狡诈如军统,却又能奈他何?万人中央最耀眼的那颗星啊,一意将钢丝走成舞台,踏荆棘宛若坦途,逆转绝境成康庄,虽千万人吾往矣!最终,却被自己奋勇献身所创立下的政权,不惜毁家纾难要保护的人民,铁锁加身,沉冤莫白。 整个人已痛到麻木,她浑身脱力地靠在床前怔怔看他。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峰紧皱,呼吸不匀,身体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昏睡之中也在硬挺着隐忍痛楚对抗严寒。 汪曼春忙脱下自己的大衣加盖在被上,一面尽量将边角细细捻严。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似是有些低热,还不至于烫手。掏出随身的手帕,她在他的手腕和铐圈处小心翼翼比划了数次,折来叠去不敢下手。泪水,一滴一滴,无声跌落。 心痛至极,寸寸成灰。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对自己毕生追求的理想感到寂灭。这个世界,太过滑稽。 抬眸望向床上那人,即使锁链重重,即使病弱如斯,即使昔日的风神俊朗已被折磨得枯槁憔悴,却未曾折损那份与生俱来的清贵与凛凛正气。 有些人的骄傲,是在骨子里。 将自己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汪曼春慢慢回复平静的神色间,是带了几分超脱的释然。 纵使世事无常,荒唐如戏,就任它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一生,持子之手—— 碧落黄泉,天上人间。 “曼春?” 耳畔一声弱不可闻的沙哑轻唤。汪曼春抬眼,望进那双带着几分迷惘的点漆深瞳,含泪嫣然一笑。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楼显得有些失神。苦苦思念的伊人竟突然出现在眼前,在这样的情境下,刚刚醒来的他一时无法反应。然而只是片刻错愕,强撑起身看到断墙残壁后影影绰绰的哨兵后他便很快明白过来,清湛眸光黯黯地沉了下去。 汪曼春见他如此,心知瞒不过去,却不晓得他究竟参透了多少内情,只含糊道:“他们允许我来看看你。” “来看看我……” 明楼垂眸盯着自己身上的层层镣铐,嘲讽地一勾唇角,眼底蓦地泛起森寒冷厉的怒意:“阿诚一个还不够,又要用我来要挟你就范么?” 气血上涌,他胸间陡然翻腾起一阵刺痛,忍不住伏倒床边低低闷咳不止。 “师哥!师哥,你不要生气……” 汪曼春大惊失色,急慌慌地拍着他的背四下里张望。然而,除了床头小板凳上的搪瓷缸里还剩了些冷水外,黑漆漆乱糟糟的破房里根本连个暖瓶都没有。无奈只好喂他喝了几口凉水,总算勉强压下了咳嗽。 “你……见过那个姓姚的了?” 汪曼春心慌意乱,话一出口就意识到问的多余。那姚正阳的目的就是要折辱他们,所以对她的觊觎之心不但不会对明楼隐瞒,反倒更要大肆地炫耀渲染。明楼这么隐忍自持的人,方才此番反应分明已是怒极。 “师哥,你别生气好吗?他那种人不值得的。师哥……” 汪曼春心下一紧,声音都低柔疼惜到发颤,唯恐他气伤了身子。抱着那硌人的嶙峋瘦骨,轻拂去沁了满额的细密冷汗,看他万分辛苦地促促喘息,真真是悱恻缠绵柔肠寸断。她扁了扁嘴,还像年少初恋时做错事后的惶怯表情,水雾氤氲的眸中尽是浓浓的歉疚与自责:“对不起,是我惹祸了。要不是我硬闯去找你……” 再是如何强忍,泪水终是滑落一行。她狼狈地垂下眼睫,声音哽咽得吐不出完整的话来。 “说什么呢?” 明楼的心狠狠一抽,本能伸手欲拥住她细细抚慰,奈何病重虚弱还戴着重铐,却又哪里抬得起来?咫尺之距,手软软地垂落回去。一串铁链摩擦挣动的碰撞声中,他紧蹙的眉头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咬紧了牙。 汪曼春“啊”了一声,知道仅这一个轻微的动作,又已触痛他腕上的伤口。急切却小心地捧起那只手,果见铐环内侧有殷殷鲜血渗出,慌忙拿手帕轻拭伤处,随即折起帕子层层包缠住铐环,直恨不能替他来承受这些折磨。 明楼近乎贪婪地享受她小心翼翼的呵护,挣扎着抚上那遍是泪痕的粉颊,语声低哑沉溺无限缱绻:“乖,不许责备自己。你该知道,无论你去不去那个地方,他们迟早都会对我失去耐心,撕开那片温和客气的面具的。再说……” 他顿了顿,不觉泛起一丝带着恻然的苦笑:“要不是你这个冒失鬼,非要来对我说那些话,也许,我现在,已经……” “师哥!”汪曼春倏然变色,一下子掩住他的嘴,不敢听他再往下说。 明楼静静凝视面前的如花美眷,她眉目间的千般爱怜万种情思都一一倒映在眼底。轻轻移开她的手握于掌心,爱宠漫溢的清隽病容苍白沉静,透出一贯的令人心安的刚毅坚忍:“傻姑娘,我答应过你要努力活着,就一定会。” 汪曼春鼻子一酸,强忍的泪夺眶而出的同时,唇角轻弯出一朵蓓蕾般的欢颜。 “但你也要答应我,无论怎样,不要怪你自己,更不能委屈自己。” 笑容凝固在嘴边,她仰面愣愣看他,六神无主茫然失措。 “记住:你是汪家的掌上明珠,明家的长媳大嫂,叱咤大上海的红色特工,新中国的情报女皇。连梅机关长和特高课都被你从容戏于股掌。决不会、也决不能委屈自己,屈从于任何势力之下,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明白吗? “可你就让我,这么眼睁睁……眼睁睁地任你受苦么?”她含泪颤抖着问,绝望如落水的人拼命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低低叹息着摸她的头,神情依依尽是温柔怜惜。闭了闭眼,再开口来却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孤傲决绝:“曼春,你了解我。我明楼若有一天,沦落到要出卖自己的爱人来苟延残喘,那我宁可在那之前死去。” 汪曼春只觉眼前一黑,霎时心痛到无法呼吸。 年少沸腾的热血,滴滴变冷。矢志不渝的理想,寸寸崩塌。最好的时光已一去不返,最珍爱的人终无可挽留。 一时间,悲愤欲绝。恨天恨地恨不得毁了这个世界,恨不得——就此杀了他再杀了自己,至少可以同赴来生再不分离。 “可是,他们这样对你……师哥,他们这样对你……” 紧紧抱着他,她目不转睛地痴痴注视,这荒寒世间唯一的温暖。声音空洞如破碎了一地的青春梦想,终成虚妄。 “我们的半生追求,奋斗牺牲,可有意义?” 明楼深深敛眉,漆黑眸底一片明明灭灭的暗潮汹涌。无可掩饰的痛楚激愤在他眼中一闪而逝,随即神色又回复坦荡安详。 “曼春,当年我们博览群书,要为百年积弱的祖国寻一条出路,为饱经战乱的百姓建一方乐土。如今,无论我们自己如何,看一看我们的国家,是否还在被列强割据?大多数的人民,是否过得比从前丰足?你来告诉我,我们所做的一切可有意义?” 汪曼春心头震动,不觉陷入了沉思,脸上玉碎般的烈烈决然渐渐柔和下来。 明楼深湛目光如星如海,在这个足以吞没一切的暗黑寒夜,闪耀着一种超脱自我的睿智与豁达: “曼春,你不能因为太在乎我,心疼太过,就摒弃了我们存在的更高一层意义。信仰,是无论哪种境况下都不应放弃的毕生追求。要知道,任何一种理论,都需要通过人的实践来完成。而人性的不完美,注定了一个崭新的社会试验,必然会出现种种偏差、错误、甚至是灾难;必须要经历一段漫长而苦难的自我修善的过程。这是一场时代变革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不能因为付不起就彻底否定了它。曼春,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但请你理解,我情愿做这项试验的祭品,以助我的理想能在未来更好的实现。” 汪曼春凝神倾听这道略略沙哑的沉缓嗓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眼中全是震撼的感动。 “我明白了,师哥。” 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每一下跳动,将他们的爱,一寸一寸,溶入血肉,分不开。 她微微一笑,带着宿命般的平和与豁然,颔首轻语:“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