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远的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将轻纱般的银芒混着晕黄的灯影,静静洒在一张张灿烂的笑脸上。 临窗的桌前,汪曼春披衣而坐,神情专注地擦拭着一个个相框。柔情漫溢的目光逐一端详,最后,落在了那双笑态可掬的泥偶身上。 “我的汪大小姐,可别再把咱们的东西拿去送人了啊!” 疼溺低柔的撩人嗓音,似乎仍在耳畔喁喁细语。汪曼春眯上眼睛,甚至都能感觉到他怀里那醺醺如醉的暖暖气息。情不自禁地,她伸手触摸上娃娃笑弯的眉眼和俏皮扬起的唇线。 不同于相框上冷冰冰的玻璃,泥人的脸上是有温度的。一遍又一遍,她轻轻拂过那凸凹有致栩栩如生的面孔,仿佛抚摸着昏睡的爱人寂然无波的容颜。 昨日,她在他的病床前,守到黄昏,守到入夜,守到凌晨,却也没能等到他醒来。 小徐说,他近来越发嗜睡,意识模糊濒近昏迷,越来越难醒转。 早上还要主持会议,她只得强抑万般牵挂不舍,怅怅而别。 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毅力,又一次逼自己转身离去。 天知道她内心翻腾的惶恐,害怕着这就是最后的告别。 “放心,你还会见到他的。” 仿佛看穿她的恐惧,那阴森恶毒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依然令她周身战栗得不可抑止: “汪曼春,你够狠!好,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着,看着他亲人离散,看着他受尽折磨,看着他日渐衰弱,看着他不能自理。失去尊严,失去骄傲,最后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卑微地像狗一样在监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汪曼春,我会确保你看清楚这整个过程,记得这一切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汪曼春猛地惊跳起来,心口一阵剧烈的绞痛。颤抖着推开窗,对着茫茫夜幕用力深吸气。 不!不会的。 她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决不! 默默握紧了拳。手心里攥着的,是今天刚收到的微型胶卷。思及方才对疯子的关心询问“暂无进展”的四字回电,决绝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歉疚。 其实,计划实施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只要再多一点点时间,容她们再多收集些证据,便可依照初衷上交军委,将这些人的阴谋公诸于世。 只是,她等不及,也等不起。 现今掌握的这些内幕,已足够成为谈判的筹码。临时擅改计划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早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师哥,无论怎样,我也一定会让你去手术!至于那之后的事情,相信你便已足够。 或许不见,是对我的慈悲,不必再经历一次手术室外的煎心焦首分秒如年…… 回眼,她看着照片上的人和笑得无比熟悉的泥偶,神色泰然。 师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蒙羞受辱失去尊严。多年纵横谍海的血火熔铸,汪曼春这一份高贵一身傲骨,又岂是姓姚之辈作践玷污得了的? 如画眉目情深款款地凝视着她,唇边微微抿起的完美弧度,似有无限的宽慰赞许。 汪曼春报之以朱唇轻启。一个倔傲而自信的微笑,如昙花般绽放在浓如泼墨的寂夜里。 汪曼春再见到明楼,已经在扬州郊县的一个普通医院。 这一次,姚正阳只让她隔着门玻璃远远观望,不许他们再有接触。 一间病房,八张床位,有三个是空的。而明楼却孤零零睡在房间正中临时加放的折叠床上,头顶就是明晃晃的日光灯。阿诚不在他身边。四面除了挂输液瓶的架子,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喝水的杯子,洗漱的用具,都零七八碎地堆在了床底下。汪曼春听得隔壁护士们窃窃私语:这个病人是有“大问题”的,在这只是稍作停留,很快要被迁往苏北农村改造。领导发话,不占床位,诸事从简。 此后,汪曼春每隔几天便能见一次明楼。却是一次换一个地方,一次比一次环境恶劣。地方医院小则小矣,条件再差,对明楼戒心再强,到底有科班医生例行检查,正规护士尽责照料。而到了乡、村一级的卫生室,却任他恹恹病榻起坐艰难无人护理,连输液挂水都变成了一种奢侈。明楼那么爱整洁、重仪表的人,无法洗澡擦身,刮须理发;没有换洗衣物,清洁被毯,就这样一条破铺盖裹着,三天两头被一个个工作队,一间间看守所地迁来移去,真不知他是怎么咬牙捱的!有一次,汪曼春就眼睁睁看着他昏睡醒来,万般吃力地支撑起身去摸水杯。那双握着狙击步枪,从容缔造神话的手,竟是抖得洒了满床满身的水,洇湿一片都没有人来换一换被褥。 而屋外,却是警卫看守戒备森严。一门之遥,有如天堑。汪曼春只能隔着小窗贪婪凝伫,手抵着嘴无声饮泣,尽可能凑得再近些,看得再久些。然后擦干泪眼,神色冷然,视而不见地越过姚正阳径自离开,平静得就像每天下班一样。只有隐在衣袖下的手背上,留着一道道渗出血迹的深深牙印。 隐忍煎熬中唯一的安慰,是每次回来后,都能在摞满文件的办公桌固定位置,拿到期待中的袖珍胶卷。 汪曼春清楚:要谈判,就必须保持头脑冷静心平气和。谁先露出紧张急迫,不用开口就已经输了。她输不起!她也确实做到了最好。几次秘密接触,她都表现得不卑不亢淡定自若,条理清晰分析利害,极具说服力却又高深莫测。 那么现在,是该亮出底牌的时候了。 汪曼春有足够的信心迫使对方迅速接受她的条件,但同时也必会悟出泄密根源。所以眼下最难的,是怎样瞒过自己人将这桩交易顺利完成。 伸出手指,她轻轻拨弄着面前的一排胶卷,神情凝重。 帮她拿到这些的人,当时也是颇费口舌才勉强同意实施此计划。一旦知悉她用它们是去做交换…… 还有机敏老练的毒蜂,在暗中联络协调的曼丽,即使不在身边也不是轻易可以被糊弄的。 汪曼春沉吟片刻,断然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阿五,你欠我的,是时候还了。” 红唇微微勾起一抹神秘,她清晰吐字,镇定果决:“有一个人,我需要你毫发无损地让她消失一段时间。” “什么?朱副所长又被派下基层执行任务?短短几个月,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吧?” “她昨天下班前还嘱咐我把九二三案的审讯记录誊写好,说她今天要用的。怎么突然就走了?” “刚才党委会上说,朱副所长正在经手的工作,要全部移交给汪所长亲自处理。你的审讯记录,还是直接送到汪所长那儿吧!” “看样子,这次不但走得突然,时间也不会短啊。” “奇怪了。最近有什么特殊任务,一定要朱副所长亲自下去督战?” “哼哼!要我看,才不奇怪,这就是得罪了顶头上司的后果。” “你的意思是……” “嘘,小声点!” 107所今天的气氛异常散乱。以往没有人会多心八卦的事情,因着正副所长近来的关系紧张引发了无数的猜测推想。院子、食堂、走廊,到处都有人神神秘秘交头接耳,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以惊人的速度飞传开来。 汪曼春并无心理会这些三三两两的窃窃议论。在她对面,坐着面色阴沉的姚正阳。 “没想到,汪所长报复的还挺快。朱徽茵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执行保密任务。”汪曼春面无表情。 “你以为,没了朱徽茵就没人写你的材料了?” 姚正阳冷冷一哼,悠悠道:“你也不想想,上次正是她肯合作,明楼才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她这一走,还有谁来求我救你丈夫呢?还是你为了自己,根本就已经不在乎了?” “姚主任又开始诛心了吗?” 汪曼春一脸轻蔑不屑,似乎这些话根本伤不到她分毫:“你不过是在利用明楼的病情来给朱徽茵下套。可惜,这个诱饵我不吃。” “哈哈!好,很好!”姚正阳抚掌阴笑:“连自己丈夫的命都敢赌,姚某佩服!” “你押得没错,我是不敢让明楼死。但只要还留着一口气,活成什么样,那就要看我的心情了。正好今天我高兴,就发扬一下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让你们夫妇再团聚一下吧!” …… 汪曼春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不肯停歇的电话铃声在夜阑人静中分外刺耳。 机械地走过去拿起听筒,她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沙鸥,你到底在干什么?” 听到这声气势汹汹的质问汪曼春便知道,她还是低估了毒蜂的敏锐。 而现在,可真不是个好时候。 在心中无声地叹气,她按住额角勉强回了句:“老王,你什么意思?” “少跟我装蒜!我还不知道你?要真这么久毫无进展,你会乖乖坐得住吗?老实说,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汪曼春沉默。思绪还飘飘荡荡在那一室寂寂苍白中,嘴上只是说:“没有。” “放屁!” 王天风的口气很是气急败坏:“为换得接近和盗取证据的机会,你已经把自己都赌进去了,还在偷偷摸摸地搞什么?你该不会是,不会是想要私下里跟他们交易换出毒蛇吧?” “……”猛然间被戳中心思,汪曼春怔了怔,没有立即否认。 “沙鸥,你……你混帐!”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巨响,王天风的声音又怒又急:“我知道你为了你家蛇宝什么都可以不顾,但你起码也不能丢了脑子!你原先的计划虽说冒险,但至少还有胜算扳倒他们一劳永逸。和这些人谈条件又岂是长远之计?现在他们手里还攥着你的黑材料,你牺牲自己牺牲计划只为换他出来,又能保得了他多久的平安?” 汪曼春咬唇默默听着,神色木然。 她知道他肯定什么地方不对,她从一开始就觉得…… 即使不知折腾多久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拼命强打精神坐得笔直;即使那瘦削寒白面容依旧笑意温暖,神态自若并无丝毫异样。他以为他演得自然,他以为能够瞒过她…… 王天风长叹口气,蓦然软下来的语调是从未有过的苦口婆心:“毒蛇的日子不好过,阿诚、明台也被秘密关押,这我都清楚。可我们调查了这许久,你甚至采用这么激烈的办法,不就是要把这些人连根拔掉吗?连军区许司令都开始关注你们的事情了,那个姓姚的不可能总这么嚣张。沙鸥,你不能傻到在这个时候谈和放弃啊!” “老王,对不起。” 握紧听筒,她终于沉沉开口:“请你相信我,如果,还有时间……可惜这世间从没有如果。” 汪曼春闭了闭眼,声音低哑,却是一字字不留余地的坚决—— “毒蜂,这是我的计划,指挥权归我。从今天起,我不希望你们再跟我有任何联系。” 索性拔掉电话线,她深吸着气推开窗。 夜沉如海,寒星闪烁,每一颗璀亮都像是他的眼睛。 仰头,合眼,大颗的泪,终于不可抑止地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