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河叹了口气。李修安慰道:“如果她在天有灵,想必只会为你高兴。”
“她不会高兴的,”玉河摇摇头,又将话题引到“父亲”身上,“不会为我高兴,也不会为我父皇高兴。他如今是燕墟的皇帝了,却早不是我爹爹。
我母亲才去世不到几个月,他府上已经姬妾成群。她为他生儿育女,可他转眼就将她抛到脑后,连带着对我们几个也不闻不问。在他眼里,我们几个周国人的儿女不过是替他建功立业的工具。他才刚登基就立刻将我抛开。有时候我恨他至极。”
玉河抬起眼看着他:“李修,你会不会有时也觉得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个好人?”
李修皱起眉来。她微微捏紧酒杯,等待他的回答。
良久,他才说:“我父亲除暴安良,建功立业,无愧于百姓与朝廷。可有时我会想,他成全了太多事,便愧对了自己。”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不再继续。
“哦?”玉河不肯将此题揭过。
李修说:“只是我的感觉罢了。”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也说不出来。父亲没有值得指摘的地方:身为人臣,他恪尽职守;身为父亲,他慈爱关怀;身为丈夫更不必说,他从未纳过任何姬妾。可是他有时沉默寡言,眼神令他感到陌生,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事压在他心头。
他不提,他也从不问。
玉河知道,她从他这里要不到答案了。
其实以李修的性子,若他真的知道什么,恐怕也会大义灭亲。
两人互敬一杯。玉河该问的话已然问完,此行的目的也达到了。她的心放下些,又想起,其实她来还是为了一件事。
她是来讨这个差点被她杀掉的人的原谅的。但他好像根本没有怪她。
玉河看了眼他的衣领处,隐约可见他肩颈处缠着厚厚的包扎用的布条。她这才想到,他受了很深的伤,可全然看不出。他忍着,有时因疼痛皱眉,也是轻轻地,不想让她察觉。
他喜欢她。昭然若揭的事。他们重逢时他看她第一眼,她便知道有胜算。
可他并不蠢,怎么连讨人可怜都不会?
“你伤势如何?”她给他机会。
李修笃定地答:“小伤而已,郎中看过,已经无碍了。”
真笨。她再次想。
很奇怪。
轻易中了敌人的圈套,亲手杀死许婆婆。找了一天,刺客没有着落。她近十年来都没有这样心灰意冷过。以往她惯于在这种时刻喝得烂醉。当下她离醉还很远,可是莫名地,与他对视时,心中崩溃尖叫的声音会短暂消失,外婆浑身是血倒下的场面也暂时停止在眼前反复出现。
玉河问他:“今天你为什么不抵挡?”
也问自己,杀意怎会在最后一刻化解?
“不知道。”
她也不明白。
玉河乘着酒意抓住他的手。李修想要挣脱,一使力却牵动伤口。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他任她拉着他的手指,附在她脸颊。
她的眼里第一次出现类似脆弱的东西。这比方才她掉眼泪的时候更令人心碎。
李修手足无措。玉河看着他,蹭了蹭他的掌心,在其上落下一个吻。
他猛地惊醒,将手收回:“公主,你醉了。”
“李修,你要什么?”她直起身子,越过窄窄的矮几,同他凑得更近。
“到底要什么?我都给你。”
只要能让她短暂地逃脱痛苦。哪怕一刻。
玉河身上的香气将他团团围住。
秋夜。月入云中,青草柔软。风吹得叶子沙沙响。树影在两人身上交叠,摇曳。
玉河缓缓逼近。他避无可避,望入她潮湿的眼睛,而后跌堕进去。
人生前二十八年,李修自持的秘诀是:警惕一切迅速令人爱上的东西。
诸如烈酒,宝石,饴糖。
诸如段玉河。
他步步为营,守护心防,可是堤坝溃败。
玉河问他:“李修,消除欲望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是克制?是分心?是修禅?
玉河说:“是满足它。”
她吻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