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东硖里立起了一面白色的方石碑。
碑成之时,王道潜等穿越者偕全体里民集聚一处,在一种莫名新奇的仪式之中,看到此碑徐徐在街心广场树立。该碑已经简明扼要地记录下了“东硖里”草创之经过,又将分上下两段,分别刻下六名穿越者与其他二百五十六人包括捡到的那个女婴“水笙”的姓名。
在王道潜等穿越者们的眼光中,这像极了一种订过一份集体“契约”的特殊仪式。
但在理应属于东硖里之编户齐民的东汉土著们看来,他们却是从此刻起便成为了穿越者们的“徒附”。
原因很简单。这些平凡朴实的汉朝农夫们固然不至于将这面石碑之树立当作某种“视死如生”的举动尽管在这个时代,豪家大族以重金延请石工,在生前就开始营造用于身后的“石室”、“石碑”之类的情况,屡见不鲜,甚至可谓稀松平常但他们仍然被这个时代的那种将“金石所镂”视为庄严肃穆的流行观念所牵引,也将今日这无声、简短的仪式视为郑重、庄严。
不过这种微妙的心理变化还未及全部调整过来,平凡朴实的里民们又紧接着看到,王道潜挥动手臂,一些青壮用一辆独轮车载着一块方石来到此碑之后。该方石树立该碑之后,碑文则是向外,与前碑适成一阴一阳。
有一些前几日也在此地劳作的年轻人意外地发现,这块方石正是当日王道潜自己拉来的那块石头要不是刘高另外寻找到品相、质地更好的花岗岩,原本这块颜色纯白、质料却并非卓异超然的方石才是今日主角,易言之,它才是要镌刻东硖里全体居民姓名的。
王道潜挥舞手臂,指挥人群转移到这里。里民皆是文盲,只有刘高和那两个吴县人似乎认得些字,眯起眼睛读起方石上的字来。
沈梦熊禁不住噫了一声,对伙伴们低语道:“想不到一百个人里面,竟有至少三个人认识字。”
何家华嗤地一声笑道:“能认识字,那太容易了。但他们恐怕一时难以理解其中的道理。”
“寥寥四句话都理解不了?”老范奇怪地自言自语道,“前两句写得好。也许是最后一句写得太长了……”
王道潜见下面里民的议论声逐渐响起,人人脸上都挂着惶惑的面容,而刘高那三人,也眉头微皱地不解其意,且更与常日不同,复望向王道潜等人的眼光中,颇有敬畏之意。
王道潜清了清嗓子:“我们又立了这碑,目的其实很简单:鄙人忝列本里里魁,便有一份责任,要立下一个规矩,好叫大家悉心遵守,能够保全自己的身家,相互之间亦能和睦相处,如果遇到不公道的事,找我这里魁来中间裁判,也能各得其理。我来给大家念一下这块方碑上的文字吧:
“约法二则:
“凡公事:法无明文即禁止
“凡私事:法无明文即允可”
稍稍停顿,王道潜显然是在继续念作为“附注”的最末一行文字:
“约法固法,信诺遵守大则至简,缘理再究理随情易,纲常无莠。”
读完碑文上的文字后,王道潜又顺势指向碑文之下的一行小字:“王道潜、孟晓波、沈梦熊、何家华、胡津龙、范长根撰。”
他这一通介绍完后,围观群众的议论声并没有预想中的先抑后扬,而是仍然保持在了一种拘束的气氛中。实际上这些目不识丁、身世悲惨的里民们,对王道潜读出的文字只是感到懵懂。兴许个中有些词汇、道理会引起他们的讶异,但这种讶异或许仍是由某种无意识驱动的……
却是当日口若悬河介绍刘高身世的那个籍贯吴县的年轻男子,愈是思考,愈是显出吃惊的模样。尽管他在尽力掩饰自己的表现,但王道潜还是立即发现了他的神态举止变化。
两人四目对上时,这个名叫尹皋的年轻人藏掖不住,条件反射似地开口发问,但甫一出声,声音便遽然转低,他原本站得就靠前,身后无人听清他说的话:“王公,我见此碑上有法字。既是叫做法,那……这汉家律法将置于何处?”
王道潜深看了他一眼,在这年轻人自感无处遁形之际,又收起了些那略显凌厉的目光。反正一会儿要摸底,总能问得清楚……他暗忖片刻,表面上悄然一哂,其实是回避了对方的问题:“此法并非律法,而是约法。”
“两者何异?”年轻人竟顺杆上爬。
“法也者,可为律法,可为约法。你其实问错了,不应该问两者何异,而应是问三者何异。”王道潜仍是与对方捣糨糊。
“那……这三者何异?”年轻人好像得了许可,欲图更进一步了。
“哈哈……”
王道潜笑而不答,凌厉的目光复归面容。这吴县男子又逐渐畏惧起来,不再说话。王道潜与他拉开距离,保持着微笑,显得不动声色似的,除了他身边那几个面容有些古怪的穿越者们,谁都没发现或是意识到这里有个意味深长的小插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