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观察真相,就会洞悉, 婚姻是祸害,却是必要的祸害。 ——米南德【注1】《咏婚姻》 当太阳渐渐升起,离开绚丽的海面,腾向紫铜色天空,照耀不死的天神和有死的凡人【注2】,黎明女神垂下她的玫瑰色手指拂开晨雾,驱走死寂时,一位伟大的爱人终于得以与他心爱的伴侣重逢了。 感到欣喜的不止他自己。年轻的水手们用波斯香油抹遍全身,面向大海唱起雄健的阿那克里翁【注3】风格的赞歌,和着里拉声为即将开始的出海壮行;涅柔斯的女儿们浮出海面将美丽的秀发舒展,使之享受早晨的阳光;一些女人则轻唤着阿芙洛狄忒的名字,往海里扔进新鲜的香桃木枝,并洒下芳香的花瓣。而他——身负双翼的神祇,则驻足于凉爽的沙滩上,他的脚边躺着他的爱人。她侧躺在海边,涌上岸边的海水轻柔地亲吻着她的肌肤,一些漂亮的黑色燕尾蝶则停在她的头发和身体上。勉强遮掩住这年轻的少女躯体的,仅仅是一头像海藻一样浓密的,带着湿气的长发。许多漂亮的鸟儿围着女子,唱起悦耳的歌儿,仿佛她是刚刚从海中诞生的女神。 她安详地躺着,尽管微蹙的眉头中尚存不安,紧闭的双目显示了她的疲惫,她最喜爱的一串玛瑙项链仍旧停在她的脖子上,长发缠绕着她的身体——没有谁比厄洛斯更熟悉她了。爱神蹲下身,微笑着拨开女子脸上的凌乱发丝,轻抚了她的红润而可爱的脸颊。 睡着的少女在冰冷的海中中感受到手掌的温热,便立即睁开明眸,她也即刻认出了他——他使用弓箭而磨出的手茧,他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了。情人有些羞涩地用头发挡住赤/裸的身体,支起身来。此时无声胜有声:海宁芙们躲在远处的礁石后欣赏这一幕;小帕乐蒙羞红了脸,隔着指缝偷看亲吻的爱侣;波杜努斯捋着他的墨绿色胡须露出赞许的微笑;阿芙洛狄忒的圣鸟则在为是否要把它看到的一切带给它的主人而犹豫不决。 何其绝妙的重逢!何其幸福的会见!这对惹人怜爱的年轻夫妇在患难之后的团聚,实属大地之乐,天空之喜,甚至胜过奥德修斯与他贞淑的妻子珀涅洛珀【注4】!夫妇俩紧握住对方的手,不禁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感慨起来。兴许风雨女神也瞧见了这对热泪盈眶的可人儿,也命令天空降下清澈的雨滴,仿佛要清洗一切悲伤与不幸。 护送这对爱侣的队伍早已自发组织好,它们是快活的麻雀,鸽子和优雅的天鹅,甚至一些小海豚也浮出水面为夫妇送行。厄洛斯则体贴地用一件爱奥尼亚式罩衫裹住爱人发冷的身体,他将她拦腰抱起,正要离开。 “呀,我的项链!” 女子惊呼一声,从丈夫的怀里挣脱,“我得把它捡回来!” 言毕,普绪克早已跑开,厄洛斯甚至来不及阻止,不过他尊重妻子的想法,因为他从赫拉那里得知喜爱珠宝是女性的天性,而且那玩意儿没被水冲多远。尽管他认为他可以赠与她无数的,与之相比更为贵重的首饰。 普绪克没走几步就捡到了项链,她看上去如释重负,她将它紧握在手,兴高采烈地走向丈夫。 但是世上无奇不有。少女正想最后亲吻一下少年,没想到她赤/着的脚踩到了地上的某样东西,随着一声轻微的呻/吟,正要拥抱对方的手臂漠然收回,正要迈开的步子踌躇不前,正要说出的甜言蜜语又咽回肚里。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贝壳,以及出海的水手——莫要以为这是少女与夫君久别重逢羞怯不安,否则她就不会主动亲吻他了。她满脸困惑形同木偶,蔚蓝的眼眸里早已失去爱情的光彩,一双明眸闪烁不定,她来到他跟前,愁眉苦脸,只是叹息一声,却欲言又止。 “我的普绪克因什么而叹息?为什么明亮的眼睛在颤抖?那断续的目光,仿佛闪烁不定的星辰,好像要表达什么请求似的。”年轻的丈夫关切地问道。出于对他的失而复得的妻子的珍视,他试图取悦她,以作宽慰,于是像世间的男子们常常做的那样,他这样开言: “说出你的请求,亲爱的。你想要什么,什么礼物能使你感到愉快?珠宝,绮罗,还是星辰?“ “啊,我实在难以开口,因为现在我无法向你提出更多的要求。” 但是温柔的丈夫认为妻子在害羞,越发觉得她可爱,便将她的脸颊亲吻,又揽住她的身子要将她抱起来,不料普绪克却羞怯地推开他的胸膛,急切地从他的怀里挣脱,迈开步子就要走开。 “哦,亲爱的普绪克,你在生我的气吗?如果不是,你又为何突然把爱你的丈夫如此冷落对待?”厄洛斯微笑着问道。因为他理解,从不发脾气的妻子有可能的确在生气,要知道所有女性,包括女人和女神的情绪都是多变的。爱情的操纵者开始暗自揣度,是否由于自己作为丈夫的资历尚浅,没能洞察妻子的心? “我不想伤害你,可是为什么我头痛欲裂。”普绪克自言自语道,然而此刻厄洛斯关切的询问更是加剧了她的苦恼。她仿佛听见不和女神和禁/欲女神围着她在她耳边嚷嚷: “可悲的女人!究竟是什么使得你克服了廉耻和恐惧这样对一个男子投怀送抱!” “对,对,躲开他!躲开你的丈夫!这样你就自由啦!” “从爱情身边离开!从婚姻的坟墓里逃出来!” “去吧!去向阿尔忒弥斯,向达芙妮乞求庇护!” 但是阿尔忒弥斯绝不会收留已婚妇女做她的同伴,如果她见到逃避丈夫的女子,恐怕也要竭力劝解她。现在年轻妻子的内心苦苦挣扎: “我深爱的厄洛斯,我的丈夫,我不能这样伤他的心!” “海边的鸟儿成双对,我应该学它们拥抱!学它们亲吻!” 她期望听见阿芙洛狄忒的声音,但是爱神的母亲——爱的女神,一言不发,冷眼旁观这即将熄灭的爱火。 海面早已恢复了生机,海上欢腾的鱼儿成群,海鸟恩爱,爱神也想上前拥住妻子,向她诉说一位丈夫的思念与担忧,向她告知内心的煎熬,然而他越是靠近她就越要闪躲。厄洛斯以为心上人在和他闹着玩儿,就像他们过去做过的那样,他也对她开玩笑:“难道我身上长了玫瑰的刺,令你害怕?“但是当他抓住妻子的手,他终于发现她那纤细的手腕上有曾被勒伤的痕迹,这才令他真正地感到心疼又懊悔。他紧紧地拥住试图挣扎的爱人,感叹道:“我的普绪克啊,你柔软的胸膛里埋藏着什么伤心事?怪我迟钝,或许我该早点问你,我会尽我所能来弥补你所承受的痛楚和屈辱,不要避开我,来我怀里,控诉海神的所有罪行吧。无论是谁,我将令其为之无礼的冒犯行为感到后悔!” 爱神心急如焚,又不忍妻子受辱,他的手臂箍得她难受。听罢,善良的妻子立即安抚道: “天后在上,所幸我并无大碍。我能逃离便已足够,惩罚已是多余……但我思量再三,无法不将以下祈求说出,倘若我果真有幸从你那里承蒙任何使我心生愉悦的赠礼。”接着她从疑惑的丈夫的怀里挣脱,又吻了一下他的手背,如此虔诚地坦言道: “夫君啊,世人,众神都爱你,我当然也不例外。可是,我无法说出其中缘由——好比风云之变化多端,地狱之神秘沉寂,我说不清,我感到备受煎熬,或许我们的爱是个禁忌,我将不能以妻子的方式爱你。我是说,我深知我的请求将刺痛你的心,可是现在,我身不由己,我须得告诉你,爱情将使得我们两者都痛苦,我将不能爱抚你的灵魂,你的一切,” 普绪克说到这里,竟然潸然泪下,虽然她隐约察觉到此前这番话将使得丈夫心烦意乱,她依旧鼓起勇气请求道: “仁慈的爱神啊,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夫君,倘若你还记得你方才许下的诺言。我不会提出任何逾越本分的请求,也不反对任何天经地义之事,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获得永恒的自由。我从未向月神,或是天后祈求过,因为我知道其实你比他们更温柔……我愿意回到我的家乡,命人为你修建神坛和庙宇,那么我也恳求你,请你将我从恼人的爱情中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