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请假,就是为了跟那个业余的小姑娘排双人滑?你打算退役然后陪她去参加大众冰雪公开赛?”文非凡的声音气得简直有点尖锐,“那我们费那么大劲,让你在嘉年华展示竞技状态,为你积极争取名额还有什么意义?” “教练,我……”陈辞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开口了,“这段时间你也看到了,不管是我本人的意愿,还是竞技状态,都适合回去练双人。” 电话里一片寂静。 有鸽子从头顶飞过,哗啦啦一串,转瞬消失在天际。 半晌,文非凡才道:“你这是执迷不悟啊!” 随后,挂断了电话。 焦虑的忙音一声跟着一声,催的人心头发颤。 陈辞把手重新插进衣兜,仰头去看头顶的苍穹。 飞鸟已经远去,只有稀稀落落的白云浮在青蓝色的天空中,一动也不动。 他把包甩到背上,慢吞吞地往前走了走,招手拦车。 司机年纪很轻,嘴皮子也利索,“小帅哥,去哪儿?” 陈辞怔忪了会,把到了嘴边的“凛风冰上运动俱乐部训练基地”咽了回去,改口道:“去泉井洋胡同29号。” 司机一听是去老城区的胡同里弄,心里就有点犯嘀咕。那些地方呀,车道窄,房子老,开进去半天出不来。 顶顶不好做的生意啦! 一路上穿大街过小巷的,好不容易把车开到距离胡同口几百米的地方,司机怎么也不肯继续开了:“小伙子,里面开不进去了。” 陈辞也知道这里车子难开,付了钱,下车步行。 他熟练地拐进小巷,在熟食店称了两斤卤肉,拿了两瓶干白,沿着小路继续往里。 绕过种满大葱的小花坛,转过停满了自行车的过道,总算跨进了霍家小院。 葡萄架、枣子树、笤帚秧……小院里一棵闲花也没有,栽满了各种实在的吃的用的。 气温不够的缘故,地上还搭了个不大不小的棚子,蒙着白色塑料膜,种了不少家常蔬菜。 霍斌戴着副老花眼镜,背着手,正瞅着蓄满水的青花大瓷缸瞧。 “霍老师。” 陈辞出声招呼。 霍斌扭头,见是他,咧开嘴笑了:“腿好了?快来看看我这鱼!” 陈辞走近,探头往瓷缸里看去——水清见底,稀稀落落浮着两根水草。既没有锦鲤,也不见什么新奇品种,只两条黑乎乎的胖头鱼,甩着尾巴在缸底游动。 “霍老师,这是……” “胖头鱼啊,”霍斌笑呵呵的,“不认识啊?” “认是认识,”陈辞只是疑惑,“您养这个干嘛?” 他还真没见过谁养这个的。 这不就是花鲢嘛,又不好看,也不稀奇,甚至连个好听点的寓意都没有。 “这个鱼肉好啊,”霍斌扶扶眼镜,“清炖、红烧、酱炖、煲汤,怎么做都好吃。” 陈辞囧然,他倒是忘了,务实的霍老教练,怎么可能有闲情养鱼欣赏。 只可惜了这口青花大缸,看花纹看做工,绝对不是设计来养胖头鱼这种“肉菜”的。 霍斌欣赏完胖头鱼肥厚的身躯,领着陈辞往屋里走:“你今天来的可真是时候,我早上刚摘茄子呢——让你师母给你做葱爆茄子!这个葱呀,也特别好,我自己种的,绿色无污染……” “就咱们这破空气质量,还无污染?”霍斌爱人钱芸从里屋出来,怀里抱着她那只宝贝狸花猫,“小陈来了呀,中午留这儿吃饭。” “哎,”陈辞应了声,“钱老师越来越漂亮了。” “漂亮什么呀,都老了。”钱芸嘴上不说,脸上笑意却掩藏不住,摸着狸花猫抱怨,“天天看你霍老师瞎折腾,今天种大葱,明天栽茄子,种的胡萝卜跟小指头那么大。” 说着说着,瞥到了陈辞手里的酒和卤肉,“你们一个个,也不给我省心,又是酒又是烟的,当他18岁呢!” 陈辞笑笑,霍斌打断她,“行了,人孩子那是好心——陈辞,快坐——小芸,你别摸那猫了,毛都给你撸秃了,给孩子倒杯水去。” 钱芸把猫放到垫子上,摇着头往厨房走去。 霍斌冲陈辞眨眨眼,陈辞赶紧把袋子里的卤肉和白酒一一摆出来。 “今天我没开车,和老师好好喝一杯。” 霍斌却把酒瓶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毛孩子喝什么酒?陪着我就行了!” “霍老师,”陈辞哭笑不得,“我今年都22岁了。” 霍斌愣了下,忍不住感慨,“都22岁了?哎,怪不得我老了!刚带你和小雪的时候,你还没我院子里养鱼的水缸高。” 听到“小雪”两个字,陈辞的眼神黯淡了下,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是啊,小雪也22岁了,大姑娘了。” “她……”霍斌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扭头向厨房喊,“小芸,茶呢!” 钱芸这才端着茶杯出来,“你这个性子哟,急死!” 陈辞起身接过茶盘,“钱老师您别忙了,您也坐。” 钱芸摆手:“你们坐,帮我看着点儿梨花,我去买点菜,你中午留下吃饭。” 梨花,就是那只狸花猫了。 当年他跟舒雪第一次来霍家时,梨花还喝不了牛奶,叫起来也呜呜咽咽的,身体更是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 如今物是人非,小奶猫也成了肥老猫了。 霍斌倒了两杯酒,犹豫了会,还是把属于陈辞那小半杯倒回自己的杯子里:“你就别喝了,下午回去还训练吧?” 陈辞没吭声。 霍斌自言自语:“白酒容易上头,晕。人这一晕啊,上冰就得摔。” “我今天……”陈辞的声音有些赌气,“我今天不回去了。” 霍斌瞥了他一眼,夹了块牛肉放进嘴里,“我这可没地方给你住。” “您不还有个小书房?”陈辞也去夹牛肉。 “书房被你钱老师征用了,”霍斌拿筷子遥指狸花猫,“给改成梨花的活动室了。” 陈辞看看猫,再看看自己,“霍老师,您宁可留给猫住,都不给我啊?” “那是,”霍斌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猫没活动室,就得祸害我院子里的菜;你有没有没小书房住,都一样得叫你文师兄一声教练。” 陈辞不吭声了,嘴里的牛肉也有点嚼不动了。 霍斌不但是他和舒雪的双人滑教练,还曾一路领着文非凡入门直到拿奖的启蒙老师。 后来文非凡受伤退役,霍斌才开始执教双人滑,带起了一对又一对的小双。 那时候训练基地条件比较艰苦,陈辞和舒雪两人年纪最小,也是队里唯一的南方人,特别不适应北方的伙食。 别人要控制体重减肥,他们俩瘦到肌肉力量不够,影响托举和跳跃。 霍斌嘴上严厉,回去后就买了一大堆南方菜谱,学做炝蟹、东坡肉、莼菜汤…… 甚至,还像模像样地用发面给他们蒸豆腐虾米馅的包子,用鲜冬笋切丝,和里脊肉、咸菜一样下面条做片儿川…… 于陈辞来说,霍斌并不只是一个教练,说是人生导师也并不为过。 而对霍斌来说,自己执教生涯里,自文非凡后,最耀眼的苗子就数陈辞和舒雪了。 那么刻苦的两个人,那么好的天赋,那么高的起点……霍斌放下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带着岁月的磨砺,划过陈辞耳畔,把记忆里的尘沙的都搅乱了。 “你觉得咱们几岁能拿冠军?” “咱们不是拿过了?” “那是世青赛,都一群小孩子呢……我说的是世锦赛、四大洲赛、冬奥会!” “大约还要再过两年吧?” “明年先拿冬青奥的,后年升成人组,适应一年,然后拿世锦赛的……20岁吧,最晚20岁,拿第一块奥运金牌!” 如今,8年过去了,火炬木年年萌新绿,那个把拿冠军挂在嘴边的女孩,却再没有醒来。 “你才22岁,不能老看着过去,老跟自己过不去。”霍斌道,“小雪出事,我们谁也不愿意看到。但是事情确实发生了,又过去了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还看不开呢?” 霍斌嚼着牛肉嘟囔:“你是一个现役的运动员,为国争光是你的责任,说是义务也不算错!你为了自己的那一点“内疚”,非得回去练双人?” “文师兄是这么跟您说的?”陈辞忍不住问。 “需要他来说吗?”霍斌没好气道,“你想干什么我还不知道?你觉得对不起小雪,是吗?可你就回去练双人,也改变不了小雪的悲剧,也不能把她从病床上拉起来练啊。” “我……”陈辞欲言又止地看着霍斌,半晌,才解释道,“我想转双人滑,并不完全是为了小雪,或者说……小雪只是这其中的一小部分原因。” “那主要是为了什么?”霍斌一副不大信的样子。 “为我自己。”陈辞道,“责任、义务这些事我都知道——可我们学花滑,不就是因为喜欢吗?您当年问我,为什么要和小雪组双人,我说,因为我喜欢,我喜欢和同伴一起上冰比赛的感觉。而现在,我的答案并没有改变,您已经不能理解了吗?” 霍斌神色复杂地看着陈辞,这个几乎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男孩,半晌没有说话。 单人滑是双人滑的基础,但单人滑的难度要求,其实更甚于双人。 所以,业内一般会劝在单人项目上难有突破的选手转投双人项目,反之,则很少。 陈辞当年从双人转单人,也是顶着巨大的压力的。 难得熬过来了,却要转回去…… 不要说文非凡不乐意,就搁他霍斌这儿,也觉得他在胡来。 “非凡说你腿伤恢复的不错,”霍斌沉吟,“那心理上……” “你们怎么都……”陈辞苦笑,“我心理健康,身体健全,只是想滑自己喜欢的项目,只是……想从摔倒的地方重新爬起来。” 霍斌不说话了。 屋子里暖融融的,梨花喵喵叫了两声,把头蹭在垫子上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