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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回

三日后,陆府迎来了乔迁后的第一位客人。非富亦非贵,一脸破落相,敝旧宽袍垮在身上,风一吹便鼓胀起来,更显其孱弱,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不愿搭理她。    跨进深黑大门,绕过砖雕影壁,前院敞阔于眼前,格局庞大,柳十七摇头晃脑地叹道:“霸气!”    转过假山,穿过回廊,一路繁花葳蕤,莺鸣燕啭,她又摇头晃脑地叹道:“雅致!”    步入书房,晶亮的目光从博古架滑过书案再到翡翠屏风,她搜肠刮肚地继续捞词,想为今日之行讨个好彩头,脑袋还没来得及晃,嘴巴刚张开,就再也合不上了。    墙上这幅画,为何这般眼熟?    画中所绘正是列于西湖十景之首的苏堤春晓。桃花灼灼,绿枝成烟,湖光山色半掩其中。三位妙龄少女笑靥如花,提篮拂枝而来,有说有笑互相打趣。粉蝶绕身,好鸟和鸣,端的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这画出自折柳先生之手,是前几日彦章从一画贩子手中偶然得来的。”    说话间,来人已步至柳十七身旁,同她并肩而立,视线虽落在画上,余光却总在她身上徘徊。五官周正,眉头却锁成了川字,眼底是□□裸的警惕和戒备,看得柳十七浑身不自在。    唉,至少好过某人阴恻恻的笑。    她转过身来,朝他恭敬福礼:“小的柳十七,见过陆大人。”    陆远昭愣住,她是怎么认出来的?    柳十七玲珑心思,猜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此处为陆家宅院,大人您又衣着不凡,出入从容不拘谨,而那位暂居府上的薛都督小的是见过的,所以能猜出大人您也不奇怪。”    陆远昭莞尔:确实有些小聪明。    眉间厉色收敛许多,对着画努努嘴:“彦章他自己明明不善丹青,却偏偏喜欢收藏这个。我看你自进门起就一直盯着这幅画,莫非于此也有钻研?”    “不敢当,叶公好龙罢了。”柳十七一口否认,又小心试探道,“这位折柳先生的名气并不大,其画作也只有江南小部分人收藏……大人您也喜欢?”    陆远昭摇了摇头:“折柳的画算不得主流,在京城也少见,只是不知为何正中了彦章的下怀,倒也难得。”    柳十七的神情沉了几分,目光落在右下角的题字上,若有所思。那字结构漂亮,苍劲有力,落笔之人的深厚功底可见一斑。    只是……此心安处是吾乡。为何是这句?    “听说折柳先生从不为自己的画题字,这是……”    “彦章写的。”陆远昭语气中夹了丝抱怨,“好端端的一幅少女春游图,他却坚持要题这么句话,也不知怎么想的?”    竟然是他……    柳十七心中五味繁杂,怔怔看着画轻叹口气,怅然若失道:“其实好解,大人可曾听过,折柳之画,所画非所意,画山不是山,画水不是水?”    陆远昭更疑惑了,盯着画仔细端详,仍旧惶惑。    柳十七干脆上前一步,把画取下收到背后:“多看无益,大人初来杭州,可曾亲临那苏堤?”    见他点头,她又追问:“大人细细回想一下,较之那苏堤实景,这画可少了什么?”    “嘶……”陆远昭握起拳头轻敲前额,努力回忆,倏尔瞪大眼睛惊呼:“是垂柳!六桥烟柳最是闻名,可这画却独独少了那柳树!”    兴奋地从她手中抢过画来再看,经这一点拨,他总算明白了。    柳,留也。此心安处是吾乡,原来如此!    难怪那天他想给这画题两句描景之词,都叫那薛二给否了,原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风景画。妙,实在是妙!    这个折柳先生,画个画还掩藏本意,这点倒是跟某人相似,也难怪他会喜欢。    再看向柳十七,心里头不由生出几分佩意:“柳姑娘果然是个玲珑妙人。”    那是自然,谁让这画就是我画的呢?    能得如今杭州城中的头号香饽饽陆大人的夸奖,柳十七很是受用,刚想谦逊几句,却听外头悠悠飘来一句。    “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也值得你这么夸?”    屋子外头阳光正好,那人逆光而立,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天青色长袍随风飘举,春风般温煦,却又如隔海天之远。    柳十七眯起眼睛打量,直觉告诉她,那人是在看自己。    两人目光对接,有惊疑,有不信,复杂难辨。    下一刻目光错开,却是嫌弃,是不屑,简单直接。      是呀,瞎猫碰上死耗子,你能看懂这画,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    “听说这几日,钱家上下都叫你忽悠得一心向道,巴不得早日羽化登仙了?”薛晗骁手指轻扣扶手,挑眉问道。    “哪里哪里。”柳十七笑得比那阳光还要灿烂,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    哪里哪里,她不过就是在李氏上门找予薇麻烦的时候,同她斗斗嘴,半夜扮鬼吓唬了两下,真没什么。最后也就将李氏吓得卧病在床,不敢见光而已,真真没什么的,她可是个十足的老实人。      “小的再厉害也不及都督您的十分之一,随意动动舌头就把张钱两家搅得水火不容。”    “哪里哪里。”薛晗骁笑得比她还灿烂,低头吹了吹杯中的浮沫。    哪里哪里,他不过就是前脚笑眯眯地收下钱家送来的美人,后脚又笑眯眯地将美人转送给了张家而已。况且他初来杭州,一时兴起想泛舟西湖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只随意提了一嘴,真没料到钱掌柜竟这么快就给他送来一艘宝船,就更加没料到后来为什么钱掌柜会在那宝船上正好撞见张大人同那位美人欢好,结果闹得两家都不愉快。他何其无辜!    两人同时搁下茶盏,温和对望,甜蜜微笑。坐在上首的陆远昭对着茶水,长叹出三口气:造孽哟!    “是今日吧?”    柳十七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册子扉页还夹着几张纸,搁在几上往前推了推:“自庚子年起,所有来路不明的账目都给您誊抄出来了。”    薛晗骁点了点头,似笑非笑。    见他并没有想看的意思,柳十七又抽出那几张纸,在他眼前抖了抖:“还有城外庄子里失踪少女的名单,也给您备好了。”    薛晗骁眼底终于有了丝笑意,接过纸张沙沙翻动起来:“怎么发现的?”    “这几年朝廷抑商,钱家生意大不如前,虽说在张家的庇护下从盐务上大捞特捞了一笔,可数目还是不对。别的先不说,就光是去年,钱家又是兴建道观,又是重修祠堂的,银子根本周转不过来,所以定还有旁的来源,比盐务还要赚,还要上不得台面。”柳十七的小脸越绷越紧。    论纸上功夫,钱宽当真是杭城里的一把手,再黑的账目只要经他之手都能叫粉饰得毫无破绽。换做别人兴许没两三个月功夫还真难瞧出端疑,可在她面前,到底是班门弄斧了。    “什么?”薛晗骁静静端详着她神色的变化,不自觉间语气也温和下来。    “利钱。那从盐务上黑来的银子拿去放利钱,三分利。若是还不上,就以人抵债,那些失踪的姑娘就是这么来的,至于她们现在在哪……”    她的声音渐渐顿了下来,这些都是她从冬瓜打听来的消息中分析出来的,可也只能分析到这了。    “暗娼坊子,专为达官贵人所设。朝廷禁止官员狎妓,没想到竟给了他们机会。”薛晗骁替她答道,杯盖一下又一下磨过杯口,声音听着叫人起鸡皮疙瘩。    屋内一时无人作声,只更漏声尖锐,滴滴答答,每一下都似砸在心尖上。    陆远昭仍旧捧着那幅画,神情凝重,目光不知飘到了何处,画纸上隐约显出折痕。柳十七怔怔望着薛晗骁,深吸一口气,久久忘了呼出。    她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偏偏没料到会是这样,昏暗腐臭的屋子,□□龌龊的男人,如花年纪却生不如死。    “能……找到吗?”柳十七低低问道,捏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能。”薛晗骁答得干脆,一笑森然,“我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柳十七的心微微一颤,像是被人细细揪起捻了捻。提壶给自己泻了杯热水,捧到嘴边却又并不急着喝,贝齿咬着杯口,墨玉般的黑眸不安地来回转动,长睫在眼下晕出淡淡弧影,心事重重。    果然他这次杭州之行并非单单为了盐务,而是要顺藤摸瓜,将这的官员一锅端了,也不知这回又会有多少人要下狱。钱家这回是铁定择不开了,可予薇怎么办?    薛晗骁支肘桌案,斜眼打量。这丫头变脸比变天还快,上一刻还趾高气昂,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即使面对他也敢满口胡柴,毫无惧意,甚至敢跳楼;而下一刻立马就又莫名其妙地龟缩成一团,古怪得很,不过……倒也可爱。    不知眼下这副“忧国忧民”的小模样,唱的又是哪出?看着那张病痨鬼般的黄脸,他突然起了兴致,这副伪装下究竟藏了张什么样的脸?    柳十七犹在沉思,并未觉察出身边逐渐靠近的呼吸,似想起了什么,霍然回头,却迎面遭了一场杏花微雨,还夹绕着丝茶叶的芬芳。    “你故意的?!”天雷勾地火,柳十七霎时拍案而起,怒指薛晗骁,气得话都说不出。    “哪能呀?”薛晗骁抹了抹唇角,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眉开眼笑,冲她眨了眨眼。    她也得信呀!那日她的喷嚏确实是无意的,可刚刚这个绝对是他成心的!没想到一个手握重兵,万人敬仰的将军,竟这么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刚刚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哦~”薛晗骁挑眉笑道,“我可好心提醒你一句,要求呢是越早提越好,趁着我今日心情好,没准就应下了。”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柳十七在心中默念了数遍,如醍醐灌顶。于是挺直腰板,端正坐回去,小白眼一飞,还是屈了……    “我……想请都督帮个小忙,小的有位故交,如今就在钱家……”    “今晚张家有个酒宴,你陪我走一趟。”    “呃…”半截话断在嘴边,地火烧天雷,柳十七再次拍案而起:“不是让我提要求么!”    “是呀。”薛晗骁点了点头,从眉毛到下颌都写满了坦诚,笑容似春风拂面,“等我下次心情好的时候。”    你!柳十七彻底无语了。    好,好,你好——她今日出门好像又没看黄历。    “小的人微身贱,去了只怕会给都督您丢脸。更何况有陆大人陪您,还要小的作甚?”柳十七拱手致歉,神情中有几分惋惜,几分怨恨,还有几分狡黠。      “陆大人身体不适,去不了。”薛晗骁一手托腮,歪头看她。    柳十七随即扭头看向那位身体不适的陆大人。    陆远昭正喝茶,差点呛到,掉开目光支吾道:“前几日不慎食虾,起疹了。”说完又端起茶杯继续喝,袖口滑下,露出半截光洁白嫩的小臂。    柳十七夸张地“哦”了一声,掩嘴清咳,饱含歉意地看向薛晗骁:“前几日不慎落水,着凉了。”故意将“落水”两个字咬重,还不忘掩嘴咳两声。    薛晗骁也夸张地“哦”了一声,蹙眉揉起脖子:“前几日不慎落枕,忘事了。”所以那晚同你说过的话,我全不记得了。    柳十七咳着咳着,险些也扭到脖子。    落个枕就失忆了?请问您老是鱼吗?只记得七个弹指内的事?    薛晗骁又幽幽补充道:“今夜要是吃得不合乎心意,兴许还会落枕,还会忘事,嘶——这刚刚的事,说不定也……”    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几乎在同时,柳十七和陆远昭心中都闪过这么一句话。当然,谁也没敢真说出口,毕竟这个不要脸的人还有一特点,记仇。    不要脸的人却自顾自品茶,举止风雅得体,端的是神仙一流的气韵,对二人精彩绝伦的脸色变化视若无睹,临了还不忘赞一句:    “今儿这龙井不错。”    又是龙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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