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府,西北小院,凄厉尖叫划开夜的寂静。一串火龙应声燃起,将阴沉沉的小院照得通明,鼓噪声脚步声杂沓而至。 院外,蜂拥而来凑热闹的人大抵已被管家喝退干净,柳十七趁他背过身去的瞬间,猫腰溜进了屋。 瘸腿木桌恹恹伏地,上头摆件七零八落滚了一地,于灯火下瑟瑟发抖。 狼藉之中,予薇抱膝团缩在墙角抽噎,捂住肩头被撕裂的衣料,手背上青筋依稀可见。桂芳护在她面前,怒气随着血丝蔓延在眼中,抖着嘴唇却吐不出半字。 而她们面前则高高耸立着三座大山。 张氏站在正中,双手叉腰,眼风如锉刀,在钱默和予薇之间来回磨切,眼珠子都快瞪掉,揪住钱默的耳朵就不放:“姓钱的!你今儿要是不给我解释清楚,咱们就没完!” “哎哟、哟……夫人,你轻点轻点。”钱默倒吸冷气,面上绯色未退,酒却已醒了大半,颤着食指点到,“天地良心,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我同几个生意场上的哥们刚吃完酒回来,一进这垂花门,就看见这贱人衣着轻浮地站在那冲我扭摆,趁我迷糊把我勾这来了!” “呸!我家姑娘今儿身子不爽,一早就歇下了,你见着的是鬼呀!”桂芳一口唾沫星子直接甩到钱默脚边。 那厮登时急了,捋起衣袖上前就是两记响亮耳光:“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我呸!” 随后又颠颠跑回张氏身边哈腰赔笑:“夫人你想,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晦里晦气的,就算是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愿意来。”见她神色松动,便趁胜追击,索性搂住她的腰轻轻抚摸,全不顾旁人目光。 张氏被他几下摸过去,粉面泛红,身子也软了一半。新婚夫妇本就该蜜里调油,奈何最近糟心事频出,她已许久没与钱默这般亲近,眼中虽嗔怪,心底却熨帖。 站在一旁看了半天白戏的李氏见时机差不离,眼风掠过墙角,甩了甩帕子款款上前:“二弟这话在理,妹妹你仔细想想,如今咱们两家正处多事之秋,亲家公和老爷还在牢中受苦,咱可千万要拧成股绳,别叫有心人挑拨了你们夫妻关系。” 柳十七暗嘲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三言两语,不仅把钱默的丑事盖了过去,还寻了个极正当的理由把矛头对准了予薇。 “如何在理?小道却糊涂了。”柳十七眉头结成疙瘩,挠头咕哝,“奇了怪了,今儿傍晚,小道例行在这院子里做过法事,桂芳姑娘还好心留了小道吃晚饭,的确没见宋姨娘出过门呀?” 张氏的脸刷地一下又黑了下来,骇得钱默浑身激灵,指着柳十七气急败坏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刘管家呢?怎么当的差,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放进来,不想干趁早麻溜给爷滚蛋!” “罪过罪过,小道只是奉太老爷的话暂住贵府驱魔的江湖道士,无意冒犯二爷,还请二爷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太老爷的面上,再不济就看在薛都督的面上,饶过小道这一回可好?” 钱默眉角抽搐,落在半空的手僵住,怯怯收了回来。乖乖,这两尊大佛他如何招惹得起? 李氏绞着帕子,赶在张氏发作前,抢先一步轻描淡写道:“柳道长同家中这位庶母,关系还真不赖,留下用饭什么的,听着倒像常有的事。” 此话一出,灯火都跟着颤了颤。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怒不可遏。 幸灾乐祸的是李氏。她最是好面子,因着上次千年人参一事,她早就记恨上了柳十七,加之近日钱家遭遇的祸事,冥冥之中她总觉着,这些都同这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机会在她头上跺上一脚,何乐而不为? 怒不可遏的自然是柳十七。只因她擅长伪装,气急反笑,笑涡浅浅,似三月春风,却夹霜带雪。 真不愧是一家主母,当真好心机。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又将罪名转嫁到了予薇身上,啐她不知廉耻,勾搭了一个钱默不说,还同位道士牵扯不清。 “夫人这话,小道就听不懂了,前两日私下唤小道过去闭门谈心,聊了足足两个时辰的,是谁呢?” 李氏尴尬地扶正发簪,错开钱默和张氏递来的古怪目光。 白眼一飞,柳十七又转向张氏,含笑行礼:“还有昨日,二夫人也曾邀我一道用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小道怕累及二夫人名声方才婉拒,还望二夫人莫要怪我。” 这回轮到钱默黑脸,瞪向张氏重重甩袖。 “若真要细细计较,比起宋姨娘,小道同二位夫人的关系往来,似乎要更上一层楼。”柳十七右手捏拳敲在左手心上,恍然大悟。 屋内又恢复了静默,像是铜炉内微凉的隔夜香灰,面上瞧不出异样,可蛰伏其中的暗红火星却隐隐跳动,静待良机扬灰跃出。 “你个臭道士,上下嘴唇一碰就敢胡乱编排,真当我们都是死的吗!” 刹那间,静默轰然炸开,张氏的河东狮吼排山倒海而来,响彻屋内。 连日积攒的怨怼此刻终于决堤,张氏再也顾不上什么大局为重,扬起下巴嘲道:“呵呵,听人说那薛都督有龙阳之好,你跟他关系又这般好,该不会也是个断袖吧?” 假装了半天泥塑的李氏听到这话,眉间闪过青色,一把拉住她的手沉眸警告。哪知张氏已叫猪油蒙了心,甩开手继续嘲讽,全不似大户人家养出的贵女。 柳十七偏着头,目光浅淡,唇角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几分嘲弄、几分怜悯、几分轻蔑,像是在看一场孤独的傀儡戏,而自己却始终不曾入戏。 她知道,今夜过后,这些话语都会落入薛晗骁耳中,成为击垮钱家的其中一根稻草。根本无需她亲自动手,她也不屑同他们动手,只盼着张氏能骂得再狠再难听一些。 “一个兔儿爷,一个娼妇,还真是天造地设的无双璧人!” 口干舌燥仍旧不见波澜,张氏气急,挥手一指,连带着予薇一道骂了进来,终于如愿瞧见柳十七蹙了眉头,于是再接再厉,越骂越难听,同市集上的泼妇无异,就连钱默都听不下去,捂住耳朵装聋。 咚——钝器入肉。 嗤——殷红飞溅。 “啊——姑娘!姑娘!不要啊!” 只见昏惨惨的灯光下,予薇才养胖不久的面容显得格外消瘦惨白,瘦弱的身子软软倒在桂芳怀中,如春日柳叶般颜色的裙摆下,大块血迹点点晕开,将上头的刺绣泅成黑褐色。一把晃着寒光的剪子正扎在她腹下。 柳十七霎时脑中轰然,发了疯似的冲上去,将剪子取出,一手摁住伤口,一手从怀中翻找出各种瓶瓶罐罐,一股脑儿全倒上给她止血。桂芳缓过神来,奔到外头知会管家去寻大夫。 予薇缓缓握住她颤抖的手,眼风一一扫过怔愣在原地的三人,笑意在嘴角枯萎:“平日里,不管你们如何待我,我都能忍,唯独这点,事关清白,我,忍不了。” 气息微弱,字字铿锵。 殷红染上道袍,血腥鼓荡在狭小屋内。手下温热,柳十七却只觉浑身冰凉,冰凉底下又腾腾窜起熊熊怒火,沿着经脉,只一瞬就烧灼全身,翻滚喷薄。 她举起剪子赫然回头,目光宛如生铁般碾过三人。啪嗒,一滴血珠子顺着刀锋滚落,在黢黑地面上绽开绮丽花盏。 虽只字未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都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张氏噔噔后退几步,靠钱默扶着才没软倒下来。李氏紧张得咽了咽唾沫,掩在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 正当局面僵持不下之时,外间忽然飘来轻快喜讯:“二爷,大夫人,二夫人,大喜事大喜事,太老爷他能下床啦!” 李氏如闻天籁,逃也似的离去,生怕下一刻柳十七就会暴起杀人。张氏跟在她后头,攥起钱默的手拔腿就走。孤零零的烛火下,钱默最后望了眼那身半旧道袍,眼中闪过一丝疑虑。